水青也记不得有多少回了,在这条路上和那个人相遇。
那一天早晨,水青一手拎着包,一手把头发向后捋一下。其实,水青的头发并不乱,出门之前,水青已经在镜子面前耽搁很久了。水青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就是,捋头发。水青的头发很长。这头长发,是水青生平最得意之处。怎么说呢,水青人长得平凡,却有着一头秀发,黑漆漆的,泻落在肩上,生生给水青平添了七分的颜色。用姚涌的话说,小青,我就是喜欢你这头长发。这话听多了,水青就有些不快。可是转念一想,便把自己劝开了。这条路很静,两旁种满了槐树。走出去,就是车水马龙的大街。水青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还好。单位周一例会,应该来得及。这时候,水青发现,迎面走过来一个男人,高高的个子,有些清瘦。男人手里捧着一张报纸,边走边看。来来往往的行人走过,都诧异地看他一眼,把身子侧一侧。男人自己,倒是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仿佛在大街上看报纸,是一件非常稀松平常的事。水青当时心里笑了一下,这个人,怪了。出乎水青意料的是,下班的时候,她又遇上了那个人。这一回,他的手里没有报纸。水青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他的容貌,男人已经从她身旁走过去了。
从此,水青就留了心。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奇怪。当你的目光稍稍停留的片刻,世界就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水青发现,几乎每天,在那条路上,她都会同那个人相遇。或许,相遇这个词,不是多么准确。事实上,是水青遇上了那个人。而那个人,她以为,对此似乎浑然不觉。当然了,也可能不是。谁知道呢?相遇。水青喜欢相遇这个词,或者说,迷恋。两个人,两个陌生的人,从不同的方向来,到不同的方向去,于千万人之间,在时空的某个奇妙的交叉点,遇合,然后,擦肩而过。这是多么让人着迷的事情。
这件事,水青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包括姚涌。而此前,对姚涌,她几乎是无话不说的。在姚涌面前,水青永远是一个倾诉者。姚涌呢,则是耐心的听众,微笑,点头,皱眉,甚至,有时候,哪怕只是沉默,也令水青感到一种莫名的安慰。然而,这一回,水青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守口如瓶了。
生活像一条河,向着既定的方向,慢慢流淌。水青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有时候,也会同姚涌怄怄气,使一使女人的小性子。水青是一个温顺的人,在姚涌面前,却是有那么一些刁蛮。当然,姚涌宠她,这一点,水青清楚。也正因此,有时候,水青会感到内疚。虽然,同那个人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令水青感到更加不安的是,对于那一天两度的相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期待。是的,期待。水青至今还想不出更恰切的词语。现在,她不让姚涌送她了。而此前,姚涌总是会顺路带上她一段。姚涌单位近,骑车上班。现在,水青宁愿一个人走在那条小路上,慢慢地,然而心怀激荡,在花店门口,或者,顶多在邮局旁边,遇上那个人。两年了,几乎从来没有例外。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水青也说不好。也可能是那一天吧。那一天,早晨,太阳很好,可是刚出门不久,忽然一片云彩过来,天就阴了。水青抬头看了看天,真是孩儿脸。她想。摸一摸包,竟然没有带伞。这时候,雨下起来了,很密,很急。正彷徨间,一顶蓝格子雨伞伸过来,水青根本来不及多想,就一头钻了进去。抬头定睛一看,竟是那个人。水青的心怦怦跳起来。雨更大了。两个人躲在伞下面,谁都没有说话。雨滴落在伞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急促,慌乱。水青站着,身子有些微微的僵硬。两个人离得很近,她几乎能够感到他热热的鼻息,还有心跳。他的衣服上有一股淡淡的烟草的味道,混合着棉布的温暖和雨水的微凉,很好闻。有那么一刹那,水青就恍惚了。那个人的黑色T恤衫上印着两个英文单词,death note,死亡日记。水青在心里把它们念了出来。真有意思。死亡日记。也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的伞消失了。一滴雨水从树叶上掉下来,落在她的胳膊上。水青吓了一跳。她茫然地看着周围,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不,准确地说,是小了。小到几乎令人难以觉察。然而还有。细细的,游丝一般,拂到人的脸上,带着微湿的凉意。水青抱着双臂,在原地怔忡了一时。那个人,已经走了。或者,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一切,难道是她的幻觉?地上湿漉漉的。花店门口堆着剪下来的枝叶,散发出新鲜凌乱的植物的香气。一辆卖菜的三轮车当当地驶过,水淋淋的,哩哩啦啦淌了一路。
整整一天,水青心神恍惚。下午,水青提前下了班。一路上,水青有些不安。她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念头。假如,今天遇上那个人,一定要走过去,同他说说话。可是,同他说什么呢?水青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也许,应该问问他,他叫什么,在哪里上班,离家远吗,他做什么工作……对,就是这些。当然,也许,还可以谈一谈别的。拐到那条小路的时候,水青看了看时间,暗笑自己的傻。今天,比平时早了四十分钟。花店的门开着,可以看见一屋子的姹紫嫣红。卖花的是一位丰满的姑娘,看见水青,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算是招呼。这样好。水青顶怕遇上热情过度的老板,从旁督着,孜孜地向客人介绍,推荐,让人一进店里,就先自生出一种莫名的压力。仿佛不买点什么,就欠了人家,辜负了人家的一片盛情。花店打理得清雅宜人,看得出,这是一个能干的姑娘。水青在一束百合面前停住了。百合是她的最爱。她很记得,姚涌第一回送花给她,就是香水百合。水青心里笑了一下。这个姚涌,当年追她,确是花了一番心思的。水青喜欢把百合摆在卧室,入夜,一室的芬芳,让人沉醉。夜晚的姚涌,英勇无比。风暴过后,水青躺在花香弥漫的夜里,感觉身体像一条河流,潮汐回落,慢慢趋于宁静。她喜欢这种宁静。枕畔,姚涌的呼吸深沉有力。这是她多年的生活。安宁,妥帖,波澜不惊。她在既定的轨道上,慢慢滑行。向前,向前,直到最后的终点。有客人进来了。是一位男客,同卖花姑娘搭讪着,很快就熟络起来。卖花姑娘垂着眼皮,一脸的矜持,然而却飞红了脸,咬着唇笑了。一定是男人说了什么俏皮话。水青立在一旁,渐渐听明白了,这男人要送花给一个女人,却不知道送什么才好。卖花姑娘很耐心地为他出着主意。水青立在一旁,心想,其实,送什么花,究竟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是,有哪个女人不喜欢花呢?
从花店出来,水青沿着小路慢慢地走。雨后,地上落满了槐花。小时候,水青住在乡下。记忆里的槐花,是雪白的颜色,团团簇簇的,大多开在五月间。这一种槐树,盛期却在晚夏。白色中透出隐隐的绿,看上去,简直就是雪青的了。小路上很安静。行人也少。路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两个闲人,眼睛盯着某一个虚空处,目光茫然。不远处,几个小孩子背着书包,叽叽喳喳走过来。放学了。水青的目光在这些孩子身上流连了一时,心里叹一声。她和姚涌没有孩子。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水青急得要命,求医问药,甚至为此信了神灵,在送子娘娘面前许下无数的愿。可是没用。对此,姚涌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姚涌说,儿女是冤家。两个人好。清静。水青看他说得恳切,一颗求子的心也就渐渐淡下来。顺其自然吧。有时候,你不得不相信,这世间真有命运这种东西。忽然间,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其中有两个小孩子就打起来,一个跑,一个追,嘴里呼啸着。水青赶忙往旁边躲了一下。前面就是马路的尽头了,那个人还没有出现。这是一个十字路口。向左拐过去,就是水青的小区。向右,向前,都是笔直的马路,一眼望不到头。水青站在路口,看着两条马路像两条飘带,渐去渐远,飘向远方,莫名其妙地,心头涌上一种很深的忧伤。
夜深了,水青躺在床上,睡不着。姚涌还没有回来。这一向,姚涌的应酬是越发多了。常常是,深更半夜回来,带着一身的酒气。对此,水青从来不说什么。姚涌是一个事业心重的人。男人嘛,总得有点事业心。用姚涌的话说,没有事业的男人无异于精神上的阳萎。窗子半开着,夜风涌进来,把窗帘微微抚弄着,水青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槐花的香气。她蓦地想起了那个人,那条槐花遍地的小路。那一天,细雨纷纷的清晨。蓝色的格子伞。淡淡的烟草的味道,棉布的温暖混合着雨水的微凉。Death note。死亡日记。她忽然感到一阵眩晕。黑夜像温柔的河流,一点一点把她淹没。窒息,尖叫,飞翔,泪水。那个人在她耳边辗转呼唤。她感觉自己慢慢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