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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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慢慢黑下来了。丫豆儿背着书包,慢吞吞往回走。小学校在村子的西头,丫豆儿的家在村子的东头。一条街,窄窄的,从村子的中央蜿蜒而过。太阳早已经从树梢后面掉下去了。炊烟升起来,一片一片,同淡青的暮色融在一起,远处的树啊房子啊都变得模糊了。丫豆儿一边走,一边拿一只脚踢一个土坷垃,一下,又一下,土坷垃一忽向左,一忽向右。忽然,丫豆儿就跑起来,书包在背上一颠一颠。

饭桌已经摆出来了。院子里,郁郁葱葱的,种满了菜,茄子,西红柿,黄瓜,莴苣,小茴香,有红有黄,有白有绿,热闹极了。丫豆儿洗手,爷正把饭菜一样一样端出来。馒头,豆粥,炒茄子,一把洗好的莴苣,半碗蒜汁。蝉在树上拼命地嘶叫,有一瞬间,忽然就停下来。爷孙两个人默默地吃饭。丫豆儿忽然问,爷,娘什么时候回来?爷喝了一口粥,说,还早,还早着。丫豆儿又问,爹呢?爷说,不是说了吗,你爹他忙,忙着呢。这孩子。丫豆儿就不说话了。老黄狗在桌子边上卧着,两只眼睛瞅一会丫豆儿手里的馒头,瞅一会丫豆儿。

丫豆儿把馒头揪下来一块,在手里捏来捏去,捏成一个圆圆的小团子,这才慢慢放进嘴里,很努力地嚼啊嚼。丫豆儿也不知道,爹和娘为什么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爷说,好丫豆儿,爹和娘去城里给你挣钱了。挣了钱回来,给你买糖,买花衣裳,买本买笔。好丫豆儿。爷这么说的时候,丫豆儿就高兴了。丫豆儿爱吃糖,尤其爱吃娘上回买的那一种。花衣裳也爱。那条红裙子,丫豆儿轻易舍不得穿上身。还有铅笔盒,娘买的,可真是漂亮。轻轻一摁,啪的一下就开了,把丫豆儿吓了一大跳。再一摁,就弹出几个小盒子,放橡皮的,放转笔刀的,简直像变戏法。丫豆儿把铅笔盒装进书包里,把书包都衬得丑了。丫豆儿就想,等娘挣钱回来,让娘再买一个新书包。丫豆儿脑瓜灵,特别会念书。爷说,丫豆儿好好念书,认字,长大了,考个女状元。丫豆儿就把这话记住了。村子里,五爷家的云姑姑,就考了个女状元。丫豆儿见过云姑姑,简直是仙女一般的人物,把丫豆儿都给看痴了。爷说,云姑姑在京城里头,吃皇粮。爷说丫豆儿啊,好好念书,像云姑姑一样,念到城里去。可别学你爹你娘,种地不成,去人家城里卖苦力,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苦啊。丫豆儿听了,心里就有点疼,疼自己的爹娘。她想,还是不要新书包了。这个书包,就挺好。书包是娘用碎布头缝的,有花有叶有红有绿,丫豆儿觉得,娘的手真是巧。

村子里,丫豆儿最常去的,是红果家。有时候,正赶上红果一家人吃饭,丫豆儿就在一旁等。这地方的人家,院子里,都少不得一架梯子,大多是木头的,也有铁的,靠在房檐上,方便人们上上下下。丫豆儿坐在梯子上,两条腿垂下来,晃来晃去。红果一家围在桌子前,头碰着头,吃饭。红果的爹和娘说着话,一递一句的,说着说着,红果的娘就把筷子点一点红果爹的额头,或者,一巴掌打在红果爹的光脊梁上,清脆得很。红果笑起来,咯咯咯,咯咯咯。丫豆儿就坐不住了。她慢慢地往梯子上面爬,爬了一节又一节,一直爬到房顶上。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开阔得很。房子后面是庄稼地,一片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风过处,庄稼一波一波地向后涌,涌到很远的地方,远得让人有些惆怅,有些茫然。丫豆儿想,爹和娘,他们现在做什么呢?

算起来,爹和娘走了三年了。三年里,也只有过年的时候,他们才赶回来。通常,都要等到年根儿底下,比方说,大年二十九,或者,三十。村子里,到处是鞭炮声,辟辟啪啪,辟辟啪啪,人们忙着捏饺子,泼院子,贴门神,挂彩,上香,这个时候,爷就显得特别的沉不住气。爷从屋子里走到院子里,再从院子里走到屋子里,更多的时候,是站在大街门口,向远处望。门神早贴好了,横眉立目的,威风极了。灶神爷也早在腊月二十三请上天了。猪圈鸡栏粮仓,都贴上了花花纸,就连院子里的水瓮,还有那棵一搂粗的大槐树,都贴了一个很大的福字,新年新光景,图个吉祥平顺。丫豆儿跟在爷的屁股后面,两个脸蛋子冻得通红。隔一会儿,丫豆儿就问,爷,怎么还不回啊?

好在还有电话。对电话这回事,丫豆儿总也想不明白。这么老远,看不见人,却能说上话。真是怪了。村子里,有电话的人家,能数得过来。村长家,算一个。庆叔家,算一个。庆叔在城里做包工头,发了。还有五爷家。五爷家的电话是云姑姑装的。起初全叔不允,说没用,有啥用?白白掏着月租费。云姑姑就发了脾气,说你们可是天天守着,这隔天隔地的,让我怎么办?全叔是五爷的儿子,云姑姑的弟弟,见姐姐发了急,就不敢作声了。因为近,丫豆儿的爹娘常把电话打到五爷家。有时候,是五爷隔着墙头喊,丫豆儿,丫豆儿,你爹来电话了。有时候,是全叔到地里把爷找回来。丫豆儿总是跟过去,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红色的话筒。爹和娘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叫她,丫豆儿,丫豆儿。丫豆儿的心怦怦跳着,电话那边的声音一下一下的,撞着她的耳朵,把她的眼泪都撞出来了。爷在旁边说,丫豆儿,你说话呀,叫你爹一声,叫你娘一声。丫豆儿只觉得嗓子眼儿紧紧的,硬硬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电话那边说,丫豆儿,你怎么了丫豆儿?说话丫豆儿,这可是长途,长途——丫豆儿的嗓子更紧了,更硬了,她一个憋不住,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电话那边着急了,说丫豆儿,丫豆儿不哭啊丫豆儿,娘给你挣钱,挣好多钱——放下电话,丫豆儿才发现手心里全是汗,好像是使了很大的力气。回到家,丫豆儿一下子就趴到炕上,眼泪不听话地流啊流。丫豆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只觉着委屈得不行。长途,她知道长途,长途的意思,就是要费很多钱。爹和娘挣钱不容易,今天,她倒让他们费了钱。她有些后悔,又有些难为情,这么大了,还哭鼻子。爹和娘一定笑话她呢。还有五爷。五爷说,丫豆儿,都是小学生了,还掉金豆子哩。丫豆儿擦了擦眼泪,歪着头,看见窗格子里有一片云彩,慢悠悠地飘过去。浅绿色的冷窗纱上,停着一只蝉蜕,浅褐色,仿佛眨眼间就会动起来。丫豆儿看着那只蝉蜕,想,蝉是什么时候飞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