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六月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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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六月半,小帖串。这个风俗,芳村的人都知道。今年闰五月,容工夫,俊省的一颗心就稍稍放宽些。小帖的意思,就是喜帖子,这地方的人,凡当年娶新的人家,都要在六月里把喜帖子送到女方家,叫打帖子。这打帖子的事情可不简单。红红的喜帖子倒在其次,最要紧的,是票子,硬扎扎的票子。如今,票子之外,还添了很多名目,比方说,三金,比方说,手机,比方说,婚纱照。三金的意思,就是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特别要样儿的闺女家,还要添上金手镯。手机这东西,须得有。这时节,在乡下,有几个年轻人没有手机?还有婚纱照。小两口双双去县城,或者省城,捧回一个大相册来,一个村子的人都要传着看一看,评一评。爱显摆的,还要把其中最得意的,放大了,挂起来。这些钱从哪里来?当然是男方出。芳村的人们都说,老天爷,这年头儿,闺女金贵。谁家有俩小子,简直要把老子吃了。这话,俊省不爱听。俊省喜欢小子。俊省娘家没人。这地方,没人的意思,就是少男丁。很小的时候,俊省便在心里暗暗发了愿。就连嫁给进房,也是看中了刘家的院房大,兄弟稠。算起来,刘家是芳村的大姓,远族近支,覆盖了大半个村子。到了进房家这一支,更兴旺了。进房弟兄四个,进宅,进房,进院,进田。下面又是一群小子,只进田家有一个闺女,总算是变了变花样。在乡下,别的不论,单是红白事,院房大的人家,就显得格外排场,格外热闹,格外有脸面。俊省早计划好了,今年,兵子结婚,要好好地闹上一闹。兵子是老大,家里的头一宗事,总要有点样子才是。

早在年初,刚开春的时候,俊省就张罗开了。先是请村西的布袋爷看日子。看日子这事,最是要紧。布袋爷耳朵背,心却是亮的。他微阖着双眼,把一对新人的生辰八字细细算过了,查了书,还要请上一炷香,叩一叩,问一问。看好日子,接下来,就是订笼屉,请响器吹打,请厨,请押轿,请娶客。如今,虽说是不坐轿子,可照样得有押轿。押轿的,自然是男人。娶客呢,则是女人。这娶客有讲究。须得是全福的妇人,夫妇和睦,儿女双全,当然,最好还要容貌周正,有德行有口碑。辈分也要对。乡亲辈,胡乱论。可是在这一条上,一定不能乱,还是要仔细论一论。还有很要紧的一条,属相要合。跟谁合?当然是跟新人合。这就很难得。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俊省把芳村的女人们在脑里过筛子,一遍又一遍。除了这些,还有很多琐碎事。比方说,请管事。管事须得是村子里的能人,头脑活,帐码清。请管事要谨慎。管事的嘴巴一松一紧,里头的出入就大了。俊省想好了,就请村长建业。建业能,又有身份,一句话掉地上,能砸出个坑。再比方说,雇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结婚都用汽车了。不像俊省他们那会儿,一队自行车,并不骑,只是推着,慢慢地从村子里走过。如今,乡下的汽车越来越多了,再不用到城里去花钱雇。俊省掰着指头算了算,村长家算一个,老迷糊二小子家算一个,宝印家算一个,统共需要八辆,足够了。俊省的意思,既是喜事,要红色的才好,才喜庆,可是,兵子说了,黑车好,黑车大气。兵子这话是在电话里说的。兵子在城里一个工地上做工。俊省拗不过小子,就用黑车。反正都要用红绿彩扮起来,倒也醒目。俊省盘算着,就依着芳村的例,管司机一顿酒饭,再每人塞给一条好烟。钱是不必的。乡里乡亲的,即便给,也未必好意思接。给什么烟呢?俊省拿不准,就把这事问进房。

怎么说呢,进房这个人,老实,本分,最没有主见,倒是种地的好把式。可是,如今,谁还把地当回事?小辛庄有一户人家,儿女都出息了,家里只剩下老两口。想雇一个人,俊省就让进房去了。活儿也不苦,无非是洒洒扫扫,侍弄一日三餐,还管吃,一个月下来,净挣五百。俊省觉得挺合算。进房却不乐意,每回把钱交给她的时候,就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俊省不理他,她最知道男人的心思。无非自忖一个大汉们家,给人家当老妈子,供人家呼来喝去地使唤,心里不好受。可是,除了这个,他还能干些啥?五十多岁的人了,腿脚又不好,总不见得像脏人他们那样,去城里给人家卖苦力吧。这样多好。家里外头,两不误。月月有活钱。俊省算了算,一个月五百,一年下来,六千,三金的钱,就够了。俊省的小算盘一响,心里就止不住的欢喜。一欢喜,就想跟进房念一念。有一回,俊省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进房脾气倔,保不齐会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还有一条,俊省心里清楚。进房腿脚不好,是那年工地上落下的毛病。寒冬腊月,给人家踩泥,雨靴倒是穿了的,可那一年有多冷!北风小刀子似的,割人的脸。寒气逼入骨头缝里,从此落下个老寒腿。进房心里恼火。在乡下,五十多岁,离养老还早着哩。脏人他们,干劲多足!不像他,只能拖着病腿,在人家干些女人家的活计。俊省知道他的心事,话头上就格外的小心。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里里外外,都是俊省一个人张罗了。顶多,问进房一句,也是模棱两可的意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俊省努力想了想,到底是想不起来了。

有时候,俊省心里也感到委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她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落到了这般光景。建业的媳妇,香钗,是同自己一块儿穿开裆裤长大的,如今呢,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简直是差得没了远近。凭什么?还不是凭着人家是建业媳妇,人家的男人是一村之长,芳村的土皇上。俊省长得好模样,人又机灵,很小的时候,一帮孩子在槐树下玩泥巴,村西相面的文焕爷就说了,这孩子,长大了有饭吃——看那鼻子长的——当时,这帮孩子中也一定有香钗。如今,文焕爷早就过世了,可是俊省有时候会想起他多年前的那句话,心里不觉叹一声,暗暗埋怨文焕爷的眼光。然而,埋怨归埋怨,俊省转念一想,也就把自己劝开了。香钗好是好,高楼大院子,盖得铁桶一般,可偏就生了两个丫头片子,大家大业的,硬是膝下凄惶。为这个,香钗嘴上不说,背地里,去了多少趟医院,喝了多少苦药汤?看来,老天爷到底是公平的。给了你这一样,就拿走你那一样。圆满。人世间,哪里能够有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