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秋风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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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按照芳村人的眼光,小桃是攀上高枝儿了。

而且,这高枝儿高得有点离谱。男人是城里的干部,不论大小,在芳村人的眼里,那是衙门里头,吃皇粮的朝里人。咸的淡的,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凭什么?就凭她小桃一个土生土长的丫头?有的说,也就人家小桃——满村子找吧,再没二人。这些话传到小桃耳朵里,她镇定得很。也就那么一笑。人们就说了,瞧人黑奎家的大闺女,没白喝墨水,就是不一般。

小桃念的是师范。这在当时是不得了的事情。村子里,庄稼汉像一茬一茬的庄稼,再多,也不稀罕。可出个读书人就不一样了。金贵。尤其金贵的是,这读书人还是个闺女家。那阵子,小桃穿着粉色的花裙子,骑着锃亮的自行车,在芳村通往县城的小道上来来去去,惹得村前庄后的后生们心乱如麻。这个时候,小桃是得意的。也不光是得意,还有那么一点傲慢,一点居高临下,一点扬眉吐气。黑奎家俩闺女,没小子。小桃在很小的时候就听懂了一句话,绝户。人们说,黑奎是个绝户头子。小桃听得懂这句话里藏着的轻慢和侮辱。小桃的特别之处是她能绷得住,心里面翻江倒海,脸上却风平浪静。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来家里串门的人多了起来。她们跟小桃她娘国然嘀嘀咕咕鬼鬼祟祟,一双眼睛却直往小桃的脸上身上看。小桃是何等聪明的人物,脸上笑着,把这些人敷衍得风雨不透,心里却是冷笑一声。待到没人的时候,小桃跟她娘就说了,怀里揣笊篱,捞(劳)不着的心——我是死也不会待在芳村的。小桃娘听了这话先是吓了一跳,她是在后来才慢慢琢磨出了闺女的心思。小桃娘觉得闺女的野心大了点儿,大得简直无边无际。

小桃的梦想破灭是在毕业分配的时候。

从这种中等师范学校出来,是要到各个村小学的。小桃很自然地被分到了邻村小学。知道了分配结果,小桃把自己关在小东屋里,三天三夜没出来。爹娘吓坏了,守在门口寸步不敢离开。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小桃推开门走出来,辫子编得乌溜溜的,脸上却是平静得很,看不出一点点悲伤或者难过,她冲着她爹黑奎说,爹,跟我做个伴儿,去村南来进家串个门儿。来进是村里的支书,放个屁也能让芳村抖三抖的人物。黑奎有点纳闷,看着闺女好看的背影发呆,脚下却没有挪出半步。小桃回头冲她爹嫣然一笑,说走呀爹,去串个门儿。

九月,小桃到芳村小学报了到。

芳村小学在芳村的最西头。一个院子,两排平房。平房后面有块空地,算是操场。小桃教一年级,数学语文体育劳动,还带班主任。芳村小学的老师都是代课老师,这些人大都跟村干部有些沾挂,亲戚,或者本家,念过几年书,当然也识些字。在芳村人看来,这无疑是个美差。不用风吹日晒,不动一刀一枪,月月有活钱。多么便宜的事情!对于小桃的到来,代课老师们心情复杂。在他们眼里,小桃是落架的凤凰,简直连鸡都不如。你小桃是在城里念过书见过世面,可如今怎样,还不是照样灰溜溜地回芳村?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枉费神。人哪,什么时候,都得认命。唏嘘之余,人们又有那么一点点得意,你小桃再能,还不是跟我们混在一处?谁比谁,能差几里地?能差出去一个芳村?

芳村小学的小桃老师,似乎是变了。又似乎,一点都没有变。小桃跟谁都是笑的。不近,也不远。听着代课老师们满嘴的错别字,并不声张,也只是那么微微一笑,就过去了。私下里,人们都说,这小桃,究竟是读过书的,通达。

小桃做事一向是认真的。教书也是。小桃知道,什么事,就怕个认真。认真起来,天下没有做不成的事。小桃的课,学生们顶喜欢上。小桃教“香”这个字,说,有了日头照着,禾苗才能长出香香的大米呀。学生一下子就记住了。教聪明的“聪”,小桃说,我们只有多用耳朵听,用眼睛看,用嘴说,用心想,才会变得越来越聪明。小桃一面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一面慢声细气地讲。学生们看着小桃老师好看的脸蛋儿,听着小桃老师好听的普通话,觉着他们的小桃老师简直就是电视里走下来的人物。小桃的课堂从来都是最安静的。小桃班上的成绩从来都是全校第一。小桃的名声又响了起来。黑奎的话也稠了,说闺女咋啦?一样壮门面。

有一天,校长找小桃谈话了。

校长臧拥军四十多岁,是小桃之前唯一一个正式教师,也是芳村目前最有学问的文化人。据说臧校长原是城里人,读过大学,不知道为了什么,却来到芳村这个穷乡僻壤。其实,小桃早就注意臧校长了。确切地说,第一天报到的时候,小桃就注意到了臧校长的不寻常。报到那天,臧校长向代课老师们这样介绍小桃,他说各位老师,各位同仁,这位是小桃老师,安县师范学校的高材生,我们芳村的骄傲。欢迎你小桃老师。当时小桃就晕了。那种晕像喝多了酒,有点飘。又像冬天在炉子旁烤久了,有点恍惚。她注意到臧校长讲的是普通话,他的嗓音很好听,让小桃一下子想起了曾经的城里生活。小桃微笑着,点头,她感到心里什么地方细细地疼了一下。小桃还注意到,臧校长的牙齿很白,笑的时候,简直有些耀眼了。只这一点,就不像芳村人,小桃当时想。

小桃站在藏校长面前的时候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她很生自己的气。臧校长招呼她坐下,问了她一些班上的情况,问得很细致很具体。臧校长说话的时候一直整理着手里的一摞资料。他把它们顺一顺,然后竖起来在桌上戳一戳。顺一顺,再戳一戳。戳了这边戳那边。戳了那边再戳这边。小桃注意到,臧校长的手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很干净,随着动作,闪着清洁的光泽。这一点,也跟芳村人不一样。这个时候臧校长忽然说,小桃老师,是这样,鉴于你的出色表现,学校决定授予你先进个人的称号,已经上报乡学区,估计这个月底县教育的批文就下来了。小桃在听到县教育局这几个字的时候心里忽悠颤了一下,这时候她听见臧校长说,小桃老师,你的综合素质很不错。芳村小学有你这样的老师,真是孩子们的福气啊。我前些天去县里开会的时候碰上老廖,哦,就是咱们县教育局的廖局长,老同学,多聊了几句,说起农村基础教育,他也忧心忡忡啊……小桃的心又是忽悠一下子,她感到自己的手心里潮潮地出汗了。这时候,上课铃响了。小桃站起来,冲着臧校长微微一笑,说谢谢校长,我还有课。

当天晚上小桃就睡不着了。她在回味臧校长的话。今天臧校长说了很多话,可是小桃清楚,最关键的是最后这一句。从臧校长的这句话里,小桃似乎隐隐约约看到了什么。她有点兴奋,又有点紧张。小桃闭上眼睛,开始回忆今天自己的一举一动,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甚至每一个词语的选择语气的停顿,它们是不是恰当,是不是有分有寸。小桃想得很认真,直到把脑袋想得丝丝缕缕疼起来。可是有一点小桃明白,最后那个微笑,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嘴唇抿着,并不张开,就那么微微一笑,一对酒窝若隐若现。小桃知道自己这样的微笑是最好看的。师范时代有个男同学给她的情书里就这样说过。那个男生的原话是,小桃,你的微笑是最具杀伤力的武器。小桃当时恼火得很,脸涨得血滴子相似,恨不能把那封信撕碎,心里却麻酥酥轻飘飘,十分的受用,为此她私下里偷偷照着镜子研究了半天,结果令她吃惊不小:镜子里那个又甜又糯的姑娘,是谁?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大半个炕仿佛浸在水银里,一漾一漾的。小桃心也随着白花花的月光跳跃不定。她的眼前一会儿是臧校长雪白的牙齿,一会儿是臧校长指甲清洁的手。这雪白的牙齿和指甲清洁的手交替出现,把小桃的夜晚搞得支离破碎。

往年六一儿童节的时候,芳村小学从来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顶多不过是放假一天,让拘束久了的孩子们出去放放风透口气。今年不一样了。上师范的时候,小桃琴棋歌舞都见识过一些。小桃灵透。稍用一些心思,这些事情,简直不在话下。小桃费了很大的周折从县城同学那里借来了一架手风琴,借了服装道具,芳村小学的六一节目排练开始了。乡下孩子缺乏乐感,身体协调性差,小桃一遍一遍地示范纠正软硬兼施苦口婆心,小桃眼见得瘦了。小桃的嗓子喊哑了。小桃的嘴上长了泡。小桃的心血没有白费,芳村小学在县里汇报演出的时候拿了一等奖。人们都知道了安县有个大谷乡,大谷乡有个芳村小学,芳村小学有个翟小桃,能歌善舞,简直是下凡的七仙女。村子里人们说,黑奎家这闺女,是块材料。

小桃倒是冷静得很。照常上课下课,批作业改卷子,忙得一板一眼头头是道。她等着臧校长找她。她知道臧校长肯定找她。那天演出的时候,她注意到了臧校长坐在最前排。虽然在台上,小桃还是看清了臧校长的目光,她甚至看清了那目光里的自己轻歌曼舞的样子。小桃懂这种目光。她太懂这种目光了。她在这种目光里更加从容自如百媚千娇。那一个瞬间她忽然想起了综合素质这几个字,这是臧校长那天找她谈话的时候说的。小桃在心里说臧校长,这一回,我倒要你看一看我的综合素质。

教室后面的空地上生长着一片野瓠子,紫色的小花开得正闹。几棵野蒿泼泼辣辣纠缠在一处,绿得有点没心没肺。小桃从那个简易厕所走出来,看见这脂白粉红的光景,不由叹了口气。阳光不错。几簇麦子在角落里犹犹豫豫地长出来,像是还没有拿定主意,又像是有着无限的决心。麦子这东西就是命贱,不小心沾上点泥土,就落地生根,就开花结果。

小桃对着那几簇长得趔趔趄趄的麦子发了会子呆。藏校长没有找她。这有点出乎她的意料。她想可能是臧校长太忙,顾不上。上周臧校长去乡里开会。这周又到县里开会。臧校长一向总有很多开不完的会。小桃的一颗心像气球,涨得满满的,一下都碰不得,一碰,就飞走了,或者,就爆炸了。小桃知道她得把自己的气球管好,可是胸口又仿佛压着一块石头。她对自己说小桃你一定要耐心,一定。学校后面是庄稼地。正是麦子扬花灌浆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青涩的植物汁液的气息,还有花粉毛茸茸的香味。小桃鼻子痒了几下,一个喷嚏打出来。她感觉心头的气球马上就要破了。

臧校长终于找小桃谈话的时候已经是放麦假了。

这地方的小学不放暑假,放麦假。麦假正是麦收的大忙时节。秋熟一时,麦熟一晌,庄稼人都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学校里代课老师们当然也知道。代课老师们家里都有地,早在麦假前,他们的心思就从课堂上飞到自家的地里了。麦假时期的芳村热火朝天,火烧火燎,汗味儿尘土味儿夹杂着熟透的麦子的焦香味儿,在六月的空气里迅速发酵,膨胀,熏得人头昏脑胀醉醺醺像喝高了酒。

小桃踩着满街喧腾纷乱的花秸去村西的小学。这地方人管脱过粒的麦秸叫花秸。新花秸柔软光滑,干燥干净。麦收的时候,村子里满眼都是花秸。花秸垛像一朵朵蘑菇,在白花花的太阳地里热烈地盛开。小桃光脚穿凉鞋踩在簌簌作响的花秸上。她开始走得有点急,后来就慢了下来。凉鞋是匆忙换上的。刚冲过的新鲜白嫩的脚丫上沾满了细碎的花秸屑和薄薄的尘土。小桃盯着自己的脚看了一会,暗暗后悔自己的不沉着。

这个时候的芳村小学寂寞,空旷,还有一点人去楼空的荒凉。少了喧闹的孩子们,一切都忽然变得陌生而新鲜,让人心生恍惚。一只麻雀飞过来,落在树枝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人看。小桃同这小东西对峙了一时,叹口气,挥一挥手,到底把它吓跑了。

小桃走进去的时候臧校长正在看书。看见小桃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那样子仿佛已经等了很久,仿佛有点等不及。臧校长站起来的时候把桌上的一支铅笔带下来。小桃看着断了的铅笔头在地上摆出一个大大的感叹号,她的心里有什么地方也轻轻感叹了一下。臧校长说坐吧小桃老师。小桃没有坐。臧校长的老婆孩子在外地,除了过年难得回去一次。小桃悄悄打量了一下这间单身宿舍,干净清爽,一尘不染,小桃心里的感叹又大了一些。这时候臧校长问小桃忙不忙,家里麦子收清了没有。小桃说正收呢忙得要死。臧校长的话头就止住了,仿佛觉得这个时候把小桃叫来谈话,耽误了人家的麦收很不应该。臧校长忽然就没有了话。小桃也不说话。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花秸屑。身上的小汗衫没有来得及换,胸脯上有一块云彩似的汗渍,汗衫旧了,也小了,女儿家蓬勃的身子在里面简直藏不住。臧校长还是不说话。房间里的空气忽然就凌乱起来。小桃把七上八下的心拼命摁住,她想这个人,真是,算怎么回事。她想你臧校长不说我得说。小桃就说了。小桃说校长,找我来,有事吗?臧校长仿佛一下子从梦里醒过来,有点茫然,有点慌乱,有点不知所措。然而也就是那么一刹那,臧校长很快就端稳了自己。他说是这样小桃老师,今年秋季县里有个师资培训班,我打算让你代表芳村小学去参加,时间是一个月,我想征求一下你个人的意见。小桃的心又是忽悠一下子,脸上却并不显山露水。她没有说自己的意见,而是弯腰去捡地上那支断了的铅笔。小桃弯腰的时候屁股高高地翘起来,一段白花花的腰身藏也藏不住。忽然间她感到一片阴影朝她覆盖过来,她眼前一黑,臧校长在后面抱住了她。小桃没有动,也没有喊。她感到仿佛有一种东西忽然在这一瞬松弛下来,这东西绷得太紧绷了太久,小桃简直就要撑不住了。小桃半阖着眼睛,不动 ,身子却是僵硬的。她不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办。她只是用自己的小手很努力地去掰臧校长的大手,掰的结果是那双大手抱得更紧更不要命。小桃的脑袋里像飞进了一群马蜂,嘤嘤嗡嗡闹得厉害。她感到臧校长的鼻息热辣辣地喷到她的后颈窝里,喷得她一阵阵眩晕。小桃小桃小桃……她听到臧校长模模糊糊叫着她的名字,仿佛是在说梦话。臧校长的声音很奇怪,听起来跟平时开会的时候一点也不一样。臧校长慢慢地亲着她的耳垂,亲得她的身子一点一点软了下来,不知从哪里涌出的热潮一波又一波起起落落。小桃说校长,别别——小桃说第三个别的时候她的嘴被臧校长的嘴堵上了。小桃想挣脱,身子却软软的像一团棉花拾不起来。等到臧校长的手开始笨拙地解她的衣扣的时候,她才忽地一下子省过来,小桃睁开迷离的眼睛说,校长——不能。臧校长喘息着说听话小桃你听话。小桃说不能——校长。小桃的声音很轻,但像铁板上钉钉子一样相当斩截。这时候臧校长的手停下来,他看到小桃脸上有白有红有粉有水,亮亮的眼睛像噙水的星星一样闪着湿漉漉的光。臧校长呆了,傻了。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蝉声仿佛在一瞬间铺天盖地汹涌而入,把炽热的空气搅得零落不堪。

臧校长说小桃我喜欢你。

小桃慢慢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开始往外走。

小桃我会对你好。

小桃打开门,毒花花的太阳光呼啦一下扑进来。

小桃你不属于芳村——我知道的,早就知道——

小桃开门的手慢慢垂下来。她站在门槛旁边,看着满院子的阳光和树影,一跳一跳。

我会帮你的——小桃——

小桃忽地一下子转过身来,勾着头,并不看臧校长的眼,泪水欢快地流下来,淌了她一脸一身。谁要你帮谁稀罕你帮你这个坏蛋你……她身子一软就倒进了臧校长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