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秋然睁开眼,看见二发的被窝空了,毛巾被掀在一旁,枕头上还留着一个浅浅的印子。秋然翻个身,在枕上侧耳听了听,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麻雀唧唧喳喳叫两声,还有鸡们,喉咙里咕咕,咕咕咕,也不知道是抱怨,还是叹息。秋然闭上眼,回想着夜里的事,心里不觉荡漾了一下。就起床。刚把一条腿伸进裤子,门帘一响,秋然吓了一跳,一看,却是换珍。换珍的头发乱蓬蓬的,半边脸上还有很清楚的凉席印子。秋然说,起来了?换珍往乱七八糟的床上瞅了一眼,说,睡不醒。昨天夜里,熬得晚了。秋然扑哧笑了一下,说,知道。换珍就急了,在她的胳膊上拧了一把,说,一肚子坏肠子——看见没,斗子媳妇?秋然说,那还能看不见?整个芳村的人都看见了。正说着话,村里的大喇叭就叫起来,谁换西瓜,谁换西瓜——换西瓜的来了,换西瓜的来了——在大队门口,在大队门口——换珍就住了嘴,说,我得去换点瓜,乐子嚷嚷了好几天了。
早饭摆上桌的时候,二发才回来。秋然说,这一大早,去哪了?二发说,还能去哪?二发说这批货得赶紧,人家催得急。二发开了个皮革厂,就在村南,一大片厂房,气势很大。秋然一听是厂里的事,就不作声了。秋然是个自在人,坦然,对厂里的事,从来都不操心。也是二发太能了。二发的皮革厂,养了大半个芳村。过了一会,秋然说,昨天晚上,斗子媳妇——看见了吧?二发说,啥?秋然说,跳舞啊。看那个骚样子。二发呼噜呼噜喝粥,一边说,噢。秋然看着二发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不痛快,把嘴巴张了张,又咽下去了。
屋前栽了一棵石榴树,很老了,枝叶繁茂,把半个院子遮了个严严实实。秋然坐在树底下,做豆酱。这地方的人,每到夏天,七八月,家家户户都要做豆酱。把黄豆煮熟了,让它们发了霉,然后,调好盐水,花椒大料八角生姜,一样一样都放全了,把霉豆子泡里面,封紧口,半月二十天,一瓦罐豆酱就做好了。做豆酱有讲究,黄豆发霉,一定要绿霉才好,要是颜色不对,黑了,这豆酱就坏了,做不成了。眼下,秋然正端了簸箕,细心地搓霉豆子,绿蒙蒙的一片烟雾腾起来,有点呛人。秋然歪着头,时不时咳嗽一下。鸡们立在墙根底下,很谨慎地朝这边张望着,忽然,也不知为什么,就跑到南边的菜园子里去了。秋然在心里盘算着,闺女小满回来,这酱正可以吃。小满在城里念书,功课紧,一两个月,才回一趟家。小满特别会念书,从芳村,念啊念,一直念到城里头。这一点,让秋然感到特别长脸,特别有面子。秋然是打定了主意,一心要把小满供出去,到大城市,再也不沾芳村的土泥巴。正想着,听见一阵摩托车声,突突地一直开进院子里。碰有一条腿支在地上,也不熄火,扯着嗓子喊,二发——二发哩?秋然说二发出去了,不在。碰有一脸的坏笑,说不在啊,不在正好。说着一双眼睛直看到她的眼睛里去。秋然骂道,去,不正经的东西。碰有看着她满脸嗔怨,越发起了兴致,索性跳下来,凑到她身旁,涎着一张脸,说,这几天,街上多热闹。嫂子怎么不去扭一扭?秋然举起手,照着碰有的肩头就是一巴掌,碰有哎哟叫着,嘴里连说,好狠心的嫂子。秋然看着他肩头那个绿手印子,忍不住咯咯咯笑起来,一边骂道,没良心的,快回去让媳妇洗吧,当心挨骂。
太阳越来越热了。一阵风吹过,有一两片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正好落在秋然的脚边,一跳一跳的。秋然想着碰有的话,嘴巴撇了一撇。这些天,芳村是热闹起来了。每天,太阳刚落山,在老拐的小卖部门口,吃过饭的人们,就陆陆续续凑过来。得来站在小卖部门前的高台阶上,指挥着几个小子摆场子。得来是村长,算起来,还是秋然没出五服的哥哥。对这个哥哥,秋然不大待见。怎么说呢,得来这个人,一向喜欢花花草草,村子里,大姑娘小媳妇,谁不知道得来的厉害?可是,得来再厉害,也得在二发面前拿捏一些。二发是谁?二发是芳村的财神爷。有一回,得来喝多了酒,把两个大拇指并在一起,弯了一弯,说,咱兄弟俩,在芳村,是这个——一富一贵。二发看了一眼那两个拇指,慢慢抿了一口酒,只是笑。除了好花草,得来还好热闹。前些天,专门从镇上请了小红缨,来芳村教舞。小红缨是这地方最早出去闯荡的人,见了很多世面,名气很大。小红缨的舞跳得好,扭起来,简直把人们看呆了。可是,看归看,村里的女人们,谁也不敢上前去跟着学。只有斗子媳妇,跟在小红缨后面,一招一式,学得很是刻苦。在芳村,斗子媳妇也是一个出名的人物。斗子媳妇的出名,不在她的容貌。用换珍的话,一个字,浪。斗子媳妇的眼睛会说话,一个眼风丢过来,里面会伸出无数的小钩子,一下子就把男人的魂儿勾走了。这就有戏看了。每天晚上,小红缨和斗子媳妇,两个人,在村子中央的街上,一个教,一个学。头顶,是闪烁的彩灯,缠在大槐树上,一亮一亮的,红的绿的黄的紫的,没完没了。大音箱里放着音乐,大多激烈而动荡,崩崩崩,仓仓仓,崩崩崩,仓仓仓,直把人听得一颗心在腔子里蹦来蹦去,简直就要蹦出来了。也有舒缓一些的,低低的,软软的,缠缠绕绕,媚气得不行,把人们的魂都唱出了窍,飞到房顶,飞到树巅上,飞到蓝幽幽的夜里,再也找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