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上午,蓝翎在阳台上晾衣服。阳光很好,在窗子上静静地绽放,把那棵槐树的影子很清晰地印在墙上,微微颤动着。蓝翎啪啪地抖着衣服,细碎的水珠子飞溅开来,有一些落在脸上,手臂上,凉沁沁的。这是三楼。是那种老式的楼房,深的蓝灰,沉静,低调,透出一种饱经世事的沧桑。树也多。都是很粗的老树,多是梧桐,也有刺槐,银杏树,还有一些,蓝翎叫不出名字。当初来看房的时候,正是夏天。蝉在树上悠悠唱着,一声长,两声短,很是耐烦。蓝翎侧着耳听了一时,说,好吧。我先租一年。
当时,蓝翎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住,就是两年多。
算起来,来北京总也有七年了。对这个城市,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仔细想来,或许,终究还是喜欢的。只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喜欢里,有留恋,还有那么一点怨恨。当初,从家乡出来的时候,她可没有想那么多。怎么说呢,蓝翎这个人,对于生活,向来都是怀有幻想的,或者叫做野心也好。这一点,跟姐姐不同。平心而论,姐姐是漂亮的。比蓝翎漂亮。人又聪明。小时候,功课也好。然而,又怎样呢。姐姐最终没有念大学,永远留在了乡下。结婚,生子,过着平淡宁静的家庭生活。有时候,蓝翎想起姐姐安然的神情,不由地一阵恼火。她的姐姐,怎么可以这样子?让她尤其恼火的是,她的姐夫,只念过小学。憨厚倒是憨厚的。对姐姐也好。可是,这就够了吗?而今,他们有两个孩子,热闹而忙乱。吃饭的时候,姐姐看着她的一双儿女,听他们喋喋地打嘴仗,拿筷子在碗盘里掣来掣去,也不制止,脸上始终淡淡的,也看不出什么。姐夫则低着头,轰隆轰隆喝粥,把嘴唇砸得叭叭响。蓝翎皱了皱眉,心里忽然就烦了起来。
蓝翎把最后一件衣服晾好,刚要关上窗子,却看见楼下那间小屋的门半开着。这间小屋,蓝翎是早就注意了。楼的对面,有一排平房,石棉瓦顶子,很随意地搭起来,做自行车棚。也有几间,是住了人的。多是外乡人,在城里打工,或者,做点小生意。也有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几个人合住。一定是考研一族,为的是上某大学的辅导班。这些,蓝翎最是清楚。当年,她可没有这样疯狂。公共课,都是自己一点一点啃,缩在那间狭窄的男厕所里。这是真的。考研之前,蓝翎在省城一家医院工作。诊室旁边,楼梯的拐角处,是一间小屋。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才知道,这是一间从未曾启用的男厕。医院是这样一种地方,每天同各式各样的病人打交道,看惯了生死,让人对人生,对生命,对很多事情,会生出一种异常的迷茫和绝望。有时候,蓝翎坐在窗前,看着后院里,阳光下,一绳子一绳子白色的单子,重重叠叠,布成一个阵,谜一般,在风中飘来飘去,她忽然会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厌倦。她想逃离。至少,离开那个永远飘荡着来苏水味的世界。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蓝翎悄悄钻进那间小屋,复习备考。多年以后的今天,她还能够想起那间小屋里淡淡的霉味,阳光从窗子里漏进来,照在厚厚的一摞书上,书的下面,是那种怪模怪样的小便器。外面,有人在喊,蓝医生,看见蓝医生了吗?不知怎么,蓝翎一直忘不了这种声音。有时候,在梦里,她会被这种声音惊醒。蓝医生,看见蓝医生了吗?她一下子坐起来,手心里湿漉漉的。四周是黑的夜,什么都没有。
一阵风吹过来,窗帘飘荡。蓝翎闻到一股草木的腥气,新鲜而蓬勃,经了太阳的熏烤,有些刺鼻。楼下的那间小屋,半开着门。这倒是少见的事情。通常,这间小屋,都是紧紧关闭着。每天,晚饭后,蓝翎喜欢在阳台上坐一坐,看野眼。渐渐地,她注意到,常常有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小男孩,从外面回来,或者,锁了门,向外面走。看样子,这是父子两个。冬天的时候,下了大雪,蓝翎上班,经过小屋,发现地上有很清晰的自行车的印子。她就知道,这父子俩,已经出门了。晚上,灯光从小屋的窗子里漏出来,昏黄而温情,蓝翎猜,这父子俩,又回来了。夏天,有时候,小男孩在门前玩耍,蹲在地上,想必是在看搬家的蚂蚁。忽然,却又飞跑起来,嘴里锐声叫着,也不知道在叫什么,往往把蓝翎都吓一跳。做父亲的,则在门旁的炉子上炒菜。他一趟一趟地进进出出,往锅里倒上油,用葱花炝锅,把碧绿的青菜放进去,拿一把铲子飞快地搅动着。油锅飒飒地响,葱花的焦香连同滚滚的油烟,立刻弥漫开来。过路的行人看见了,拿手在鼻子上掩一下,笑一笑。蓝翎站在阳台上,也拿手在鼻子上掩一下,却使劲吸一口气,真香。小屋的窗台上,摆着几盆花花草草。一只罐头瓶里,栽着一棵虎皮掌。还有一只大的可乐瓶,横卧着,被主人从肚子中央剖开,种上一大丛吊兰。农夫山泉的塑料桶,被裁去上面一段,插了几株水竹。水竹的叶子印在窗子上,一笔一笔,仿佛画上去一般。蓝翎看了一眼那扇半开的门,从这个角度,什么也看不见。四下里静静的。一滴水从衣服上淌下来,落在她的肩头,冷不防吓她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