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在芳村,有谁不知道花萝呢?
当然了,人们提起花萝的时候,总会说到我爷爷。在芳村,花萝和我爷爷的传说,缥缈,遥远,像一场晨雾,且聚且散。
当年,陈家是这一带的大户,耕读传家,为尊一方,祖上颇有些声望,只是到后来,渐渐衰落了。到了我老爷爷这一辈,已经同芳村的种田人一般无二了。然而气势还在。陈家的气势,在于陈家的男人们。我老爷爷陈良耕兄弟五个,行五,人们都叫他作五爷。陈家的五兄弟,个个生得孔武有力,走在街上,虎虎生风。在乡下,男丁的兴衰,几乎是家道的一种象征。人们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陈家,怕是命不该绝——
这件事,怎么说呢——其实,花萝是我老爷爷陈良耕的续弦。当年,花萝嫁到陈家的时候,年方二八,正是含苞欲放的年华。我老爷爷呢,却已经是不惑之年了。花萝人生得极美。你相信吗,在乡间,真的藏有这样绝色的女子,雪为肌肤,花为肚肠,让人简直惊为天人。花萝是外路人。在芳村,人们把外地人一律叫做外路人。花萝说话声音低低的,软软的,带着浓郁的口音。然而却别有一种新鲜和动人。
对于这个如花的娇妻,我老爷爷陈良耕自然是百般宠爱。据芳村的人们传,每天晚上,我老爷爷都要为花萝洗脚。那只洗脚的铜盆,小巧,精致,镌刻着美丽的花纹,是我老爷爷专门从镇上买来的。根据我奶奶的描述,似乎是一只凤。我猜想,或许是凤凰于飞的图案,也未可知。我老爷爷陈良耕,究竟是读过私塾的。芳村的人们提及此事的时候,表情颇复杂,神秘,艳羡,意味深长。人们无法想象,花萝那一双嫩生生的小脚,如何被我老爷爷粗糙的大手握住,轻抚重按,慢捻细挑。想着想着,忽然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愤怒,还有忧伤。据说,洗脚这件事,一直保持了多年,直到我老爷爷离开人世。
芳村这个地方,偏远,闭塞,也贫穷,也安宁。人们在这片土地上,出生,长大,慢慢衰老。他们当中,有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曾离开过芳村半步。芳村,这个小小的村庄,是他们的世界。他们在这里生活,百年一日,一日百年。太阳东升西落。一样的晨昏,一样的悲欢,他们在泥土的气息和时光的尘埃里昏睡过去了。这里面,有麻木,也有顺从,然而,更多的,还是安定和坚忍。
花萝来了就不一样了。
花萝是山里人,乍一来到一马平川的大平原,简直是好奇得很。爬梯子上房,是她最喜欢的事情。当然了,花萝是一双大脚。只这一点,就令芳村的女人们惊讶不已。她常常立在房上,向远处看。正是秋庄稼成熟的季节,红的是高粱,白的是棉花,黄的是谷田,绿得发黑的一大片,是深深的玉米地。风吹过来,庄稼们起伏不定,一波一波,一直涌到天边。这个时候,花萝的目光就有些辽远了。她在想什么?然而,很快地,她又微笑了。她看见一只花媳妇飞过来,张着红地黑点的翅膀,只轻轻一下,就被她抓在手心里了。人们看着花萝像一只鸽子,在陈家飞来飞去,活泼泼的,然而也是恬静的,这个山里来的女子,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让芳村恍惚了。这是真的。多年以后,望着花萝,我老奶奶,她布满皱纹的脸,干枯的手指,苍老,颤抖,草药的气息在屋子里弥漫,苦涩,悲凉。生平第一次,我尝到了人生的某种况味。一个孩子,她懵懂,无知,还远远不明白生死,却在那一个瞬间,感觉到光阴的流逝,如滔滔逝水,一去不回。这是多么悲哀无告的事情。
怎么说呢,芳村这个地方,民风古老,有着中国乡间惯有的一切,淳朴,温厚,良善,完整的伦理人情,也世故,也天真。然而,在这个华北平原的小村庄里,却有着一种很率性的东西。比方说,男人们干活,说着说着,一言不合,就争执起来,吹胡子瞪眼,动了粗口,你一推,我一搡,动起手来了。这种时候,打红打白,都是无妨的。隔天见了,彼此胡卢一笑,敏捷地接住对方扔过来的烟,点燃了,吸上一口,慢慢吐出来,前日的恩仇,便烟消云散了。比方说,谁家娶了新,男人们,不论辈分,都要去闹一闹的。新婚三天无大小。在怯生生的新媳妇面前,男人们就格外恣意。他们霸占着洞房,令新郎倌不得近身。往往是,延宕数日,一对新人才得以成夫妇之礼。这个时候,是万不能恼的。新郎倌挨个敬烟,哈着腰,笑着,那神态,简直是谦卑了。可不是么?一世的夫妇,长相厮守,难不成偏要计较这一时一地?
在芳村,还有一点,在男女之事上,人们是通达的。怎么说呢,在这件事上,芳村的人们,看得透彻。村子里,到处流传着这样的艳事。谁同谁好了,钻了玉米地;或者,在河套的林子里,听见了谁的私房话。人们这样说的时候,神态从容。在他们,这种情事,像浇地,水到渠成。像雨后的草,不可遏止——你总得让它们萌发。然后成长。然后衰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用芳村人的话,成了家的男人,是上了笼头的马。我老爷爷陈良耕,之前,也是风流韵事不断。自从娶了花萝,所有的野心就渐渐淡下来。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守着这样一个百媚千娇的女人。经历了这么多,他知道,他是命里该有这份艳福了。我忘了说了,我老爷爷的原配病故,留下一个儿子,就是我爷爷。花萝嫁过来的时候,我爷爷十九岁。家里已经忙着为他张罗亲事了。
我爷爷第一次看见花萝,是在一个黄昏。那一天,我爷爷刚从学堂里回来。生母去世以后,我爷爷时常陷入一种莫名的孤苦。我老爷爷忙于家计、女人,对于我爷爷的成长,少有过问的闲情。后来,我有时候想,以当时的家境,我老爷爷陈良耕仍决意要督促儿子读书,其中恐怕也怀了一种愧疚,或者补偿。当然了,这不过是我的猜想罢了。那一个黄昏,我爷爷一进家门,发现院子里坐着一个女人。女人背对着他,一条辫子垂下来,垂到腰际,越衬出了窈窕的身姿。听到响动,女人转过头来。我爷爷简直看得呆了。后来,多年以后,我爷爷总是想起那个黄昏,那偶一回眸,惊鸿一瞥。风轻轻掠过,天边,晚霞如醉。我不知道,我爷爷是否想起了书里的句子,那些他熟诵的诗词。美人在侧。也许,我爷爷什么也没有来及想起。在那个黄昏,那一瞬间,那个乡村的青年,青涩,腼腆,慌乱,笨拙。他疑心自己走错了,竟然想夺路而逃。现在想来,我爷爷,十九岁的好年华,经过诗书的浸润,正是心思烂漫的季节。细腻,忧伤,浪漫,缤纷的遐想,如同月夜微星,皎洁而迷离。忽然遇上花萝这样一个女子,你让他如何是好呢?
那时候,我猜想,花萝刚来到陈家。婚期已定。只是,我爷爷对此一无所知。也许是,做父亲的不好意思在儿子面前声张——这些年,在外面荒唐倒也罢了,如今,果真把一个女人娶回家来——而且,竟还是这样一个雏鸽一般的少女,甚至,都不及自己的儿子年长,说起来,终究是有那么一些令人难为情了。然而,又怎么样?他是父亲。这些年,立志不娶,还不是为着未成年的儿子?而今,儿子大了,他也该长吁一口气,放心安享这难得的人生晚景了。晚上,我老爷爷陈良耕把我爷爷叫到跟前,郑重地谈及婚事。我爷爷低着头,只是不语。
夜风从村庄深处吹过来,带着泥土的湿润和草木的腥气。槐花开得正盛,团团簇簇,夜色中流荡着浓郁的芬芳。我爷爷,这个十九岁的青年,生平第一次,感到世事的难测。母亲的早逝,家境的困窘,孤独的童年,先前的种种失意,以及伤痛,今夜,都变得那么渺远。仿佛是多年前的旧事,隔了光阴的尘埃,终是看不真切了。然而,今夜,他感到世间所有的悲伤,逆流成河,他被这汹涌的河流淹没了。星光下的田野,缥缈,朦胧,像一场乱梦,一个谜。我爷爷望着这一切,感到异常的绝望和迷茫。
在芳村,陈氏是个大姓,远族近支,枝叶繁茂,覆盖了几乎半个村庄。逢红白喜事,就格外热闹。五爷成亲,陈家的排场很大。芳村这地方,不论贫富,在红白喜事上,都格外地肯铺张。在他们,这是人生的大事,敷衍不得。那些天,陈家忙得人仰马翻。 没有人注意到,唯独不见了我爷爷。我老爷爷陈良耕更没有在意。他的一腔心思,全在洞房里的红罗帐上。
入夜,花烛跳跃,花萝望着眼前这个披红挂彩的新郎,有那么一瞬间,就恍惚了。她想起了什么?或许,她是想起了那个黄昏,那个手足无措的青年,英俊,倜傥,沉郁,在她面前,他那腼腆的样子,让人止不住地心生怜爱。她原以为不过是错走的路人。然而,她再料不到,他竟然是五爷的儿子。烛光摇影,一屋子的红妆,满目辉煌,此时,正一点一点黯败下来。夜深了。花烛将尽。远远地,传来一声喑嘎的鸡啼。整个芳村都坠入沉梦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