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外婆的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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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方雨一路也没怎么哭,很平静,就像是去参加一个仪式,完成一个自己该做的事情,没有太多的感触。

直到回到外婆家,见到灵堂的一幕,方雨跪在地上的一刻,那种伤心难过和汹涌不受控的泪水像开了闸的水库一样,毫无征兆的纷至沓来,全是触及灵魂的真心。

外婆真的死了,死了,以后再也没有外婆了,那个坐在床沿上跟自己谈心的外婆没了。

方雨此时彻底跌进伤心中,大痛大哭,不管不顾。

方雨的痛哭触动了在一边跪坐的老妈和二姨,二姨捉着方雨的手,说你们孝顺,莫再哭了。

跪在另外一边的小姨看着方雨哭天抢地的样子,怔了怔,起身到里屋,拉着自己的儿子悄声数落,说你看你大姨姐多会哭,你怎么不知道表现。她那小儿子心想老妈好奇怪哦,姨姐哭就是哭,什么表现,把人家想得那么坏,不耐烦道,哎呀,你自己怎么不大哭啊,你去表现啊,是你妈又不是我妈。你个,小姨无奈一脸,佯装作势要扇他,拿他没办法就又退到了堂屋。

这时方雨也起身坐到了里屋,小舅舅的两个孩子,小表弟和小表妹向她说起大舅舅家的如何如何不是,如何如何对他们的奶奶不孝,在医院的时候都不愿来看奶奶一眼等等。俨然大人口吻。方雨对他二人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前小毛孩的阶段,初始听二人老辣的语调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也是,两个都十几岁了,不是以前的小孩了。

方雨知道在医院的那段时间都是这个小表妹照料,她正好又是学的护士,而这个小表弟呢,也是所有人当中最伤心真切的人。心想,外婆最后十几年最疼这两个小孙子,如今他们这样不忘外婆,外婆终究也该欣慰,便表扬了一番小表弟表妹的孝心,同时告诫二人,大人的事情不要掺和。

这时外面响起了鞭炮声,三姨妈和二姨妈掀开帘子进来说,雨啊,你初中老师来了,快去见见。

噢噢。方雨也不问是谁,赶忙出去,却见到处都是人,由堂屋排到了屋外门前一大片,刚才响了半天的鞭炮将屋内屋外迷蒙得看不见人形。

三姨拉着她说,等鞭炮完了再出去,方雨说好。

谁知,完了出去却找不到那十几年不见的老师,瞅见人群中的小舅舅,便问了句说你同学我初中老师呢,小舅心不在焉,愤愤说,走了,找他们干什么。

方雨一愣,心说,这个小舅就是这么自私,我们家的事就都不是事哈,我老师,你说找他们干什么。

但小舅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在他的印象里,方雨曾经学习多好啊,以为铁定上清华北大之类的,结果考了个超级垃圾的大学,到现在也没听到有什么得呼劲的名堂传出,年龄已经这么大的一女的,早没什么好记得的。再说他正烦着呢,哪有功夫理会方雨的小心思。

他那张生无可恋的脸上陷着一双凹进去的眼睛,愁容满脸,眉头也没拧,却怎么看怎么皱巴。

远处一辆车驶来,拐了个弯,只朝这边的门前来,小舅瞥见了,愁容惨淡的脸上更丧气了。那愁容上还带几分愤怒,随着那车的驶近,愤怒更甚。

一队人从车上下来,大摇大摆吧嗒吧嗒朝着灵堂走来,跟小舅小舅妈和一干姨们打了个有些敷衍的招呼便在灵前鞠了鞠躬,有的跪了跪,有的连声招呼都不打,跪完就上车扬尘而去。

小舅看着那车屁股,好像啐了口,要是这时伸张纸放到他的眼眶边,一定能燃着。

哪些人是谁啊?方雨有些不认识,问老妈。

你四噶噶(中部地带对外公的方言土称,外婆则称噶婆。)门上的人。

四外公是外公四个兄弟当中唯一从政做过乡镇干部的,四外公家的七舅是舅舅辈中第二个大学生,他们家的姨也是她这辈唯一嫁到市区在市区教书育人定居的姑娘。

此时,他们各自都添置了好些家人,但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人数翻番,气质保持了一致。

难怪派头那么足,的确很像印象中四外公家中人的感觉。

他们的确跟小舅舅走得不算近,但这种敌对的情形,多半是跟大舅舅有关,方雨想到四外公家的七舅的媳妇是大舅妈家的门上人,顿时有些明白了。

当天很多人络绎不绝来给外婆磕头,一波又一波,方雨有大半不认得,那场景很像职场上的盛大聚会,看似热闹或忧伤,全是表象,内里的争斗才是核心。这当中还分了许多流派,各自站在自己人的一堆,界限分明,互不搭噶。

方雨早在外地就听了许多传言,今日一见格局迅速明朗:

事情的起因还得从外婆病重开始讲起。

外婆操劳一生,弓着瘦干干的身体扯奔了好些年了,方雨前两年去外婆家还发现外婆扛着七十多岁的身躯还在离她那家里一千多米的压水井打水、挑水,而她家里很多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包括外公都已经理所当然,并没有一人觉得这老太太年纪大了,这样有没不妥。大家都围在小卖部的外面打牌,等着外婆给他们做饭做面。

这并不是这家子孙额外不孝,而是许多农村一大常理现象,应该说不那么孝顺的农村家庭常理。方雨小时候还会去帮着弄,看不过眼,后来长大了也只是看看了,反正你要去帮,旁边人会揶揄你,说你装,是在打别人的脸,然后为了面子,方雨之流就也昧着良心变混蛋了。

外婆扛了这么多年,终于倒下了。

那天,因为外公四个兄弟关系每况愈下,愈演愈烈,相互都要问候对方的老妈,当然,是同一个老妈。外婆想调停几个兄弟的关系就喝了几杯酒,想着那几个都是被她照顾着长大的嘛,他们儿女读书接媳妇她也个个个操心了的嘛,多少会看点情面的嘛,结果外婆酒喝了不少,他们那几个完了还是照常各回各屋,互不来载,外婆却在回来的半途不行了。

第一个将她送到市医院的是她的小儿子也就是小舅舅。陪在她身边照料她的是她人生后十年陪伴她身边的小孙子和小孙女,也是小舅舅的两个孩子。

事情的转折就从这个时候开始了。

其实外婆还不一定就得死,医生只是说多半是癌。多半,并没下定论。结果就有很多人都坐不住了。

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大舅舅和大舅母。

他们在家里开始就炸开了:啊,这老婆子要死了,那她存的那些钱归谁啊!嘿,他们把小的儿啊女啊拉大了,开个小卖部又赚了那么多钱,啊,都进小的口袋里了,那小的在城里买的房子左一套右一套,办的租车公司,买的车子左一个又一个,那是谁的钱?还不是从老的那来的。你说说,老的要死了,那钱他们还要捏着带走啊?肯定都给小的啊。

这是大舅舅公然找外婆算账的说辞,他没去看同在一所医院的外婆,却到受伤住院的小姨面前吆喝,说是大舅母在家里跟他闹,不愿意,这辈子一直被不公待遇着。

医生当时就看不过了,说你这是家里的后人啊?就这样说自己老母啊?

大舅舅当时就差点跟医生干起架来,骂医生多管闲事,说你们就知道骗钱,扬旺野的要钱,结果病也治不好,最后还是死人一个。

小舅舅来了跟大舅舅对骂,两个人被医生赶到走廊,也不走,继续骂。

一个说,从小到大,就你最得好,老的偏心,什么都给你了,老的把你一儿一女也都带大了,你们两个就在外面赚钱就行了,老的还把赚的钱也都给你们了。我们简直不是亲生的。

小的反唇相讥,说,你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难道不也是老的带大的?你当初结婚的房子难道不是老的喂鸭子养鱼赚钱给你盖的?你还先一步搬到镇上住呢,老得没帮你投钱?你几个儿比我家大那么多,上学花钱,谈个恋爱结个婚,哪个节骨,老的冒大出血啊?

大的反驳,有你家出血得多啊?你看你在城里买的房子,啊,我开的车还是租你的呢。

小的好笑,说,你家里三个都上大学了,我孩才多大,花费能跟你比,存点比你多的钱有么稀奇?再说,我都是靠自己挣的,你自己好麻牌赌博,钱败光掉了,就来红眼别人赚钱比你多。你也晓得说,你开的车还是租我的?我为么事要租给你,租你,你不知好歹,还把我车讹走罗,我追究过你么?是的,你从小到大就总觉得别人哈对不起你,欠你的,你摸着你良心问问,哪个对不起你?我从小打工赚的钱是不是都给老的为你买房子娶媳妇用了。你几个小的是不是个个都是老的带大的?你们两口子吵架不管儿,是不是都是老的半夜三更抱起来跑十几里去找医生?你屋里两个有没得良心?老的现在躺在里面,是得癌了,治不好了,你还在这跟我扯这些。小舅舅说着说着哭了出来。

大舅舅毫不为所动,讥讽小的,在这装么事孝子贤孙社,那是的,就像你家那两个小的在这看老的,那还不是得的利益多,对你们好么,肯定哭社,要是对我这好,我也哭啊。

小的一怒回说,滚你爸去,老的治病钱我出,可以设,你滚。

大的更怒,说本来就该你出,不光这个该你出,下葬的,过丧的,所有都该你出,还有,要好好算算账,这多年,你们得了多少好处,算清楚,拿出来,就算是平分,你们也要补给我们。

二人就此差点没在医院打起来,大舅舅走之前小舅舅说要告大舅舅不孝,大舅舅说要反告小舅舅霸占财产、老的分财产不公。

虽然大舅舅没正眼看过外婆,但在场的病人和医生一眼就瞧出来了,这肯定是扯皮的兄弟两,还是为着病重的老母。

人心都是有积德的心理,这笑柄的一幕并没有人会过给时常在院里溜达的外婆,但外婆虽然病重精明还在,大儿子在自己病重期间未来瞧过自己一眼,她知道大儿子就在县里,她又不是傻子,还能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老大。她只欲言又止的向小儿子问大儿子的情况,就被愤懑不已的小儿子吼住了口:死到外边去了,没回来,还在广东打工呢,钱还冒赚够,就气冲冲的也一去不复返了。

最后,外婆一个人在医院撑够了最艰难的时刻,欣慰的是还有一个学护士的小孙女和小孙子是全心全意又真心真意的照料。再就是同在家中的小女儿和回来的三女儿先后来看过自己。

但外婆最后到底没能被全力以赴的对待,清楚真相的人都知道,外婆的病其实未必不能缓解,市里的医生说过,他们束手无策,省里的大医院或者有更好的办法。虽然那只是冠冕的说辞,但为什么不去争取呢。

但来这修养这么久,于外婆奔波操劳尚不被重视的一生相比,已是难能可贵,哪里还能奢望谁真的将她送到省里的大医院检查疗养。

哎,不知道大医院是什么样的,嗨,这辈子还没去大医院看看呢。这是外婆最后离开市医院前偶尔在小孙子面前念叨的话,就此她被小儿子接回了家中。

她还没死啊,为什么不留在医院呢?他们在等我死。外婆最后的两周岁月是在这样的怨念中度过的。

由此她想到了当年自己的老伴也是同样情形,医生说没得救了,还是带着氧气罐从城里运回家的,但老伴只是眼皮动了动,模糊说了句,觉得自己还行。那些原本准备守孝等着他咽气的儿女们便将他又连夜送到了医院,后来,老伴真的又活过来了。

十几年后的今天,她还能走能说话能吃,她还想活命,他们怎么一点也不在乎,只巴不得自己早死?他们还对自己恨得很!难道,他们真的说,从小到大都这么不喜欢自己这个妈。

几个女儿先后都从外地赶回来了,小儿子也在跟前,看来自己真的快死了?那老大怎么一直不见人影,老大家的那几个孙子孙女也没得一个回来看哈自己的,自己对他们不好?

反倒是老大媳妇还来瞅过自己一眼,她不是跟自己闹了很多年的,怎么到现在,她好像比老大他们还稍微强点。

直到她得知老大媳妇之所以这个时候回来并不是来看她的,而是说落怪她的,说你大孙女要结婚了,日子都定了,你这个时候要死,万一死在你孙女婚礼前,多晦气,你就是在克你孙女,在祸害你孙女。

她心中仅存的那点奢望也被浇灭了。

我跟你说社,你那老大说,你们这些年只在为小的活,帮他们带孩子,赚钱也都给了小的,所以老大说了,你们这样不公,所以,他不出钱给你治病,死了也不会埋你。你小儿子就也不想出钱给你治病,才把你弄回来。二人要打官司,状词都托人写好了。

不知道哪个天煞的,趁着人不注意在门前跟外婆说了这样的话。

说得倒是实话,当时这动静闹得连千里之外的表舅们都闻风而动,一个个都像黑社会老大抄着家伙,从北方老远的,开着车就往家里赶,一副势要回来给自己的这个大婶仗势。

可惜他们还没赶回中部的这座小城市,外婆就含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