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国已灭亡了千年之久,林清的出现就如一把埋在岁月下的钥匙,如今拂去层层尘土,插入了锁孔之中,释放出了有关东国的所有过往。
我仔细梳理了一下内心情感,得出的结果是既无大悲亦无大喜,不过,一点小小的欣悦感还是有的。起码这世间还有个人能与我热切讨论到底当年到底是东都西市的芝麻饼好吃还是东市的青椒饼味美。
当然了,这种想法我是不会对这辈分贼乱的姐夫说的,以他刚强正义的性子,痛骂我冷血就算了,反正我的血早已冷的很是彻底,但说不准他手中那柄承影剑就招呼到了我这把老骨头上。以我现在的半吊子法力,吃不消啊,着实吃不消。
“怎么你不愿意?”两人无声对峙了片刻,他脸上的颜色渐渐冷硬了起来:“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依旧如此不懂事理。”
在很久之前,我就明白我这五叔有些不大待见我,而根据我长期以来的揣摩和分析也大抵弄清楚了他是为何不待见我。按照他的逻辑思维,他与阿姐相知相许但始终不能在一起,很大程度上究责于我的不懂事理。如果那时我能如阿姐一般聪慧伶俐,得到了家中其他长辈的认可,就能代替阿姐坐上那个位子,从而成全了他们两。
他是真心爱着阿姐的,在他眼中只有阿姐的一切好,可他不明白有些事情不是一个人的一厢情愿就能成就的了的。
我的那位教书先生曾倚窗前望着偷偷来我宫里幽会的那两人,轻摇着头哂笑道:“林清这个人才智过人、战场厮杀也是勇猛,就是看女人的眼光委实差的很。那个位子岂是资质上佳就能做得了的,”他撇目睨了眼蹲在桌子下偷吃小黄鱼的我:“你的材质不比她差,差就差在……”他手中捏着的柳枝点了点我的小黄鱼:“这条鱼之上。”
我当时不大了解他这番修辞深奥的话,后来经历种种,方才明白,我与阿姐的最大不同的就是,小黄鱼是我的心爱之物在心中没有比它更重要的了。林清是阿姐的心爱之人,可在她心中永远有一件东西排在它前头。这么一比较,也可以说,我威武英明的姐夫连条小黄鱼都比不过……
“姐……算了,我还是喊你五叔得了,毕竟你做我五叔的历史久点、顺口点。”无视他隐显青色面孔,挥手散去四面角落里探头探脑的小妖们:“你我各自成妖成仙的时间与天生的仙家妖族们比,也算不得很长。我甚少同仙家打交道,但也知道你们九重天办事是极讲究个礼法的。”
虽然我很想同他套套近乎,交流一下他飞仙我成妖的感受,但见他一开口就是公事公办的架势,我自亦不能摆上酒席来拉他腐败怠职,只得端正道:“如是今日我就派了施千里这么一名账房先生到你天界,开口就要你们镇界之宝,你觉得你们天帝会答应吗?我估摸要不把他就地正法,要不就当成脑子有病送给药君当药人做实验去了。”
“你歧视账房啊?要用我来贬低你的姐夫。”与无双蹲在角落里偷窥的施千里忍不住伸出脑袋,忿忿道:“你脑子才有病。”
“……”脚一踢,飞出个石子打回了他,我呵呵干笑两声:“妖族都不拘小节,莫见怪、莫见怪。”偷听都不专业,一点职业精神都没有!
林清英朗的脸在施千里话音落后一时寒到了极点,那目光里竟隐约含了一丝恨意,恨得我莫名其妙……有句很俗气的话,叫时间会冲淡一切。你我好歹也是一家亲戚,当年就算有过三两过节,这千年过去也该冲得和白开水一样淡了。怎么瞅着你将厌恶还升级成仇恨了?
“澹台徵。”他挂在腰间的佩剑被他的仙气一激,“噌”地自行滑出几寸,瞬间锋利的剑气如刃飞了过来。好在也只是些剑气,顶多隔断我几缕头发,无甚在意,偶尔换换发型顺带也能换换心情。可孰料,我袖摆被猛力一扯,一道白中蕴青的光飞快迎了上去,青花伞面浮在我面前,升起一道屏障隔开了我与林清。
我热泪盈眶地握住伞柄,如此忠心耿耿、不惧强权,真乃伞界楷模。
“这是仙家之物?”林清辨出伞上灵力,登时容色微变,藏蓝袖袂凌空一卷,直取我手中骨伞。
若在从前,恐怕还没等他扬起巴掌,我就躲得有三丈远了。可时光这玩意,不仅渡他一身仙骨,也水深火热地磨练出了我这妖孽。伞柄在手中打了个转,足下使力借着他冲来的气劲,堪堪避开了他这一抓。
前方斜西的日轮中间裂出了条黑缝,剑啸铮铮,引得本在一旁嗑瓜子看乐子的妖怪们群情暴动起来。
在承影剑当空袭来时,我下意识地运起法力抬手挡开,电光火石间“铛”的一声巨响震荡在孝义山上空,我的耳朵满是嗡嗡低鸣。
好一大会的沉默后,迈着小莲步一扭一扭上前的一人弯腰捡起了黯淡了光泽的承影剑,啧啧地抚过剑面:“无双丫头过来瞧瞧,还有的治没?”
应召出现的无双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尚处在惊异中的林清,小心翼翼地接过剑上下摸了个遍后又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小白:“没死透,能救活。”说完自觉地重新退变成了背景。
“可怜可怜,这剑跟了你时间也不段了,难得它一片护主之心。”突然出现的小白全然不觉在场的紧张气氛,将承影还给了林清,抬着水袖妩媚地掩唇一笑:“带兵的人,剑比他的命还重要,皇叔爷成了仙怎么反而不知道了呢?”
林清在小白浓墨重彩的脸上狐疑不定地看了许久,目光在触到他腰间玉佩时突然震惊万分道:“你,是萧将军?”
小白扬起纤纤素手一根根卸去妆头,晕着桃色的眼眸微微一闪:“皇叔爷难道看不出来吗?我早死了,萧白练现不过是只邪魅,更是一介不入流戏子,担不起这将军之名。”
要说我认识的人、妖里最敬业的莫过于小白了,自打死后他唱起了戏就容不得其他人对这个行业半句殊词。现在他为了“将军”二字自毁自尊,可见,他演技再好也自始至终都不曾释怀过。
“萧将军你……”林清对判若两人的小白显然接受得有些困难,“你”了半天也找不出个合适的词来,遂掉转了视线朝向我,冷笑两声:“是我看走了眼,你既有这心计手段让他誓死相随堕落成如此模样,当初又为何不愿帮你姐姐一把?”
在林清眼中,我恐怕怎样都是他与阿姐爱情悲剧的罪魁祸首。我拉过小白瞧了瞧,嘟哝道:“他模样挺好啊,比以前好看多了,咋叫堕落了呢?”
小白抿嘴一笑,朝我袅袅抛了个媚眼。我嘴角一抽,他这样子却是好看,就是偶尔会人来疯,和他生前在战场上的性子差不多。
林清手上鼓起道道青筋,几欲捏碎承影剑,眼中骤凝起冰冷的恨意:“她为了你身死国亡,你却在这里逍遥自在,修行长寿。你对得起她吗?澹台徵!这几千年来日日夜夜你就没有半点愧疚之心吗?”
他这短短的一段话,却在我心中激起了千万丈巨浪。身子有些晃悠,小白握着长袖扶了我一把,才站稳了步子。这浪头来的快和凶,退的却也迅速。稍稍镇定下后,就觉得他说这话有些莫名与可笑。
当时我不过一个不成器,连封号都没有的女公子,要不是和阿姐是同母所出,指不定就和其他的姐妹一样被打发到了各郡封地去了。我又不是传说中倾城倾国的美人之姿,还能祸国殃民。阿姐对我说不上亲热,却也不差,我如何会去害她?
林清见我不信地哼哼,拂袖而去前,指着小白道:“你问问他就清楚了,当初你是怎么迷恋那个逆臣贼子,助他谋权篡位?!你不会连自己因此羞愧自杀而死都忘记了?今日之事,你再思量思量,别让妖界成为了第二个东国。”
小白扶着我的手颤了一颤,我本想嗤笑的嘴角僵在一个尴尬的弧度,举着伞的手慢慢垂了下来,我咬了咬下唇,咬出了血丝才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额角肿了一块的施千里赶走了围拢过来的妖怪们,西边的云彩收尽最后一缕霞光,挂上一两星子。
晚风兜着蟋蟀蝉鸣,喧嚣在孝义山的上空,可探到深处却似空空荡荡,让人摸不着边的心慌。
小白拈着帕子擦尽脸上的油彩,围着我转了半圈后道:“我所了解的和林清他说的差不多,也就是和流传至今的戏文一般‘公主为情,逆臣谋国’。可这其中细明只有你自己才知道,或者说你供养在皇陵里的东西才知道。”他丢去帕子,曼妙而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唱了一天的戏,累死老子了。”
他半折腰肢,回眸一笑:“不管事实究竟如何,正如我现在是个穷唱戏的,你现在也仅是孝义山的木姬。这一点你不从来都鲜明的很吗?不要因一个被女人昏了头脑的破神仙烦心。”
去皇陵之前,我拽住赶着去睡觉的小白问道:“她这一世都轮回成男子了,你还……爱着她吗?”
小白呵欠连天道:“不就是男子吗?有个人形就不错了。”他笑得神萧色疏:“起先她连畜生道都进过了,不也没什么吗?”
待我拖出墓室深处里的大棺材,掀开棺材板,望着里面鲜红跳动的东西发呆时,我突然想,若是岑鹤变成了一只野山猪我又会怎么看他?不对,以岑鹤的气质要是化身为兽,那也得是,是……脑子里忽然出现了那条通体雪白的白龙模样,尤其是它微微眯起的碧绿眸子。
若这条龙不说话,不露出那若有若无的轻佻,倒是颇合岑鹤的风骨样貌。
我一边思索着,一边托起那颗离我甚久的玩意,吸收了皇陵中阴灵之气,看样子还挺有活力的。正要放入胸腔时,皇陵外的镇墓守忽然发出震天撼地的咆哮声,似是有人闯了进来。一愣间,手心里的东西又滑了下去。
究竟是谁有此等本事穿越重重结界和一路凶煞恶灵来我这老窝寻衅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