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四平八稳,稳得我都快睡着了。后来冷不丁出了一档子事,让我好一激灵。事主是李涛,那个常跟我混在一起飙“飞鸽”的哥们儿。虽说很多年后,李涛开始飙“保时捷”,但他坦陈远不及当年撒着把儿跨在“飞鸽”上的感觉过瘾。那时他已经有了充满真知灼见和厚油肥膘的大肚腩,对速度的要求非常严格,就连百公里提速若干秒的跑车,他也说没啥感觉。他总是无限回味地念叨,跨上“飞鸽”,那他妈才真是风的速度。不过在那个扯淡的仲夏夜里,即使骑上“飞鸽”也难得拉出一丝儿风。空气稠滞,似乎被七月的溽热黏住了,我和李涛骑着单车穿行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像两个不必御风就能随意飘荡东西南北的幽灵。繁星满天,若有所思地追视着我们的青春。如果我停下来,也许就能有所体悟,历史的天空其实缀满无限可能。但我没有。我一路吆喝着,把时间洒在了许多庸常的荒唐路上。
我来红星粮店已经一年多了,李涛还在待业,他的时间就比我更宽裕,接触的人也多,但据我爹讲,这些人大多“来路不正”。我和李涛玩得来,李涛和另一些人玩得来,所以偶尔,我也和另一些人玩儿。我无所谓。我不管他们来路正不正,我又不是跟他们干革命,不需要根正苗红。但问题是在这一堆无业游民当中,唯独我有根有底,所以一出事儿,到底是我最吃亏。
李涛跟我说他看上一个姑娘,为了这个姑娘,得跟人干一场。我说你不是在追叶薇薇吗,怎么又看上别的姑娘了?李涛说,操,远水解不了近渴!明晚八点,回龙桥,揍那小子,去不去?
第二天晚上,我从床底下把念书时背的黄军挎翻了出来,没款没型地往身上一挂,就出了门。我没骑车,直接撒丫子去的回龙桥。按李涛事先的部署,埋伏在东面桥墩子下。我到的时候已经有人来了,相互都认识,知道是自己这部分的,点了个头,蹲下。暗里我一数,黑魆魆的有七八颗脑袋。心想这阵势不算小,待会儿老子得警醒点儿,人多,混战起来顶好光吆喝不出力。摸了摸黄军挎里的半截砖头,心里稍定。本来说好了把我妈的菜刀摸出来的,但临出门的时候我忽然觉得目标太大,就改了主意。幸好这主意改得及时,后来我们被掐进局子的时候,我是唯一一个没有携带“凶器”的。
李涛跟那小子在桥面儿上“谈判”。赌注是一个姑娘,筹码是桥下边这七八个弟兄。我觉得这情况相当滑稽,心情非但不紧张,居然还挺他妈雀跃。我们无比期待地支棱着耳朵听着上面的动静,单等李涛“啪”一摔汽水瓶子,就一跃而起,冲上桥去一番厮杀。
“对方有多少人?”这时我听到暗里有人叽咕了一句,才想起这是一个重大问题。
“啪!”没等到明确回答,桥上汽水瓶子就摔了个脆的,战斗的号角吹响了。
我几乎是迷迷瞪瞪地跟着人群跳出战壕的,我看到黑魆魆的一片人头,肱二头肌不由自主地就绷紧了,我呐喊,我冲锋,我奋力地抡起了黄军挎……混乱中我大致估摸了一下,对方在人数上应该跟我们不相上下,因为几乎每个人都可以分到一个同样咬牙切齿的对手。这样一来势均力敌的战斗令人热血沸腾。我先前那种“只吆喝不出力”的投机念头完全被暴风雨般的力量压制住了,我怀疑自己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偷偷注射过鸡血,此时完全处于谵妄状态,病毒感染一般歇斯底里地手舞足蹈,形容狰狞,壮怀激烈。而大家看起来和我没有两样,全部都是严重子宫脱位的症状!
这么大的动静,当然很快就引来了人民警察。我们被一网打尽,没收了十几支裹着电工胶布的钢管、若干条铁链子和一把西瓜刀。从装备来看,我显然不够专业。
在红星派出所,我们被要求抽下裤腰带双手抱头做下蹲静止运动。我们的裤子因为缺乏必要的束缚,一律没有尊严地垂到胯下,充满了滑稽的悲怆意味。当我蹲在墙角的时候,悔恨汹涌地漫上心头,几乎从眼角溢出来。
几个民警分头给我们做笔录,其中一个看起来还算比较慈和的老头非常认真地凑到我面前,剜了我一眼后,说了一句话。我终于再也憋不住,让一颗水滴状的悔恨痛心疾首地溢出了眼眶。他说:“呦,这不是红星粮店的吗?”
这老头的眼睛真他妈毒!
我飞快地胡噜了一把脸,像是努力把一张变形的面具恢复原状。
事情其实不算大,没造成什么后果,主要是批评教育,再就是罚款,然后找人签字作保领回去。李涛的爸爸来了,我爸爸也来了。但李涛他爸爸交完罚款、签完保证书之后就把他领出去了,我不行。我爸爸急了,找派出所领导。派出所领导,也就是那个拥有一双火眼金睛的老头说,李涛是社会闲散人员,家长能做主;你儿子不行,得他们单位来领。
我的单位是红星粮店,所以必须由粮店主任王洪生来领我。
“日恁奶奶个脚!”王洪生来领我的时候,一拳捣在我的胸口,“你小子不孬啊!”
我无法不对王主任感激涕零,据说他为了把我捞出局子,帮“火眼金睛”他们搞了一批计划粮。后来他把我叫到僻静处,拔出一根烟,眯起了眼睛问我怎么想起来在书包里装砖头的。我说书上看的。王主任饶有兴趣地问哪本书还教这个?我搔着脑袋,确实想不起来了,但是又似乎记得每一本书里的高手都说,要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王主任笑起来,络腮胡子一抖一抖的:“日恁奶奶个脚,你小子不孬!好个‘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省下两百斤。”原来,因为我未随身携带“凶器”,不属“蓄意”,“火眼金睛”原则上做出了让步:原定两百公斤的计划粮减半。
我出去那天,整个派出所像过节一样,大盖帽们喜气洋洋,呼朋唤友,分油分粮。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因为我,红星粮店被红星派出所吃了大户?日恁奶奶个脚!一种与红星粮店荣辱与共的崇高情感油然而生,我感到自己很严重地拖了一个伟大而光荣的集体的后腿,我为自己做出这种卑琐放荡的行为感到羞愧。从此,“我是红星粮店的”,俨然成为一个信念,牢固占领了我的精神高地,并且在后来的岁月里历久弥坚。以至于很多年后,当“红星粮店”作为一个时代符号不复存在,我还在固执地寻找那个被历史吊销的名字。真他妈不可思议。
3
王洪生把我从局子里捞出来不久,这一年的夏天就到了头。这个夏天收得很陡峭,下了一夜雨,第二天便尽显萧索之意。可是粮店却热闹起来,因为有消息说粮食要提价了。疯狂的消息像是一记重拳,顷刻间把生活的井然有序和按部就班完全击碎了。人们奔走相告,传递着恐慌与决心,几乎同一时刻从他们的住宅区里倾巢而出。
看到大家提着口袋和马扎,宛如乌泱泱的工蚁,面带迫切焦灼之色把粮店围得水泄不通,我很兴奋。我还没遇到过这阵势,人们从凌晨就开始排队,队伍纠结顽固,先是直的,后来弯了,曲曲折折渐渐揉捏成一团,你一手我一脚地攀在粮店门口的铁栅栏上,像是各显神通的壁虎,太他妈造型艺术了!
王主任说先别急着开门。
我说群众都急成这样了,还不开门?
王主任严肃地说,等等。
我一直怵他,从局子里出来以后简直敬畏有加。我小心翼翼地问,到点不营业,群众会不会砸门?
日恁奶奶个脚!他哼了一声,这么多人冲进来,你营业得过来?
他日得很有霸气,吹胡子瞪眼把我日到一边去了。
我就在一边等,和热血沸腾的群众一起等着开门。
后来我才晓得粮食涨价是多么严肃的一件大事,不光是红星粮店的事,也不光是C城粮管所的事,甚至不是粮食系统的事。上面有文件的。上面统筹兼顾调来了一车武警,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直接掐走几个扒弯门栏的。
这期间我跟一个武警小战士攀上了交情。战士小姜,跟我同岁,高考落榜后当的兵。
“哎呀妈呀,俺们那旮旯粮站主任天大呀,你爹怎么就把这么好的位子给让了呢?”小姜惊惊乍乍地说,“就这你还不满意?你想要啥呀?”
我没不满意啊,我分辩,我只是觉得我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那你啥样的?”小姜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这个,呃……是啊,我他妈该是啥样的呢?
我觉得这已经上升到哲学问题了,太他妈玄奥了,一时半会儿也掰扯不清,就转而问小姜退伍后有什么打算。
“这不瞎扯吗?我能打算啥呀?”小姜咧着嘴笑,“当兵还不就是图日后混口饭吃,那组织上给我安排啥样的生活,我就咋样生活呗。能给分派个小哥你这样的工作,就不错。”
小姜的话给我很大的启示。我觉得很惭愧。
这天回家我给我爸捎了两瓶大曲酒。丁善水显然很诧异,问我是不是涨工资了。我说没涨,但我的工资给你买瓶酒还是绰绰有余的。丁善水说小子口气不小啊,能有这份心,老子睡着了也笑醒了。不过,下次别买整瓶的了,散装的就成。我说,以后我只给你买整瓶的,我记着呢,你退休之前喝的都是整瓶的。老头愣怔了一下,随即眼角漾起笑纹。他揉了揉眼睛,嘟囔着白内障越来越严重了,拎起酒瓶往五斗橱那边走去。我知道他的“干货”都存在五斗橱里。
吃饭的时候丁善水照例要喝两杯,喝的仍是搁在碗橱里的散装高粱酒。但他跟我妈和我姐说,二小子给买了好酒。我姐哎哟了一声,拿筷子头指着他的半茶缸高粱酒,揶揄地笑,就这?您二小子真敢忽悠,还别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到底是知恩图报啦。我一生气塞给她一只鸡腿。
说起我姐,不怪她阴阳怪气,去年顶职的名额让给了我,她郁闷了大半年。后来我爸发挥余热,在街道办的小吃店里替她谋了一份差事,但身份是大集体,始终转不了正。小吃店卖早点,尤其馒头蒸得地道,生意还算不错。我姐人长得不赖,往蒸笼边上一站,馒头销得就更俏,人送外号“馒头西施”。但她本人对此显然是不满意的,一是不满意自己的身份,二是不满意自己的外号。也是,西施就西施呗,还馒头,太廉价了,一毛钱一个。
小吃店跟粮店挨得近,仅隔一条马路,彼此相望。有时候我看武打小说看烦了,就站起来看我姐。她系一条白围裙,戴两只白色大套袖,但那白围裙和白套袖都油渍斑斑、面目可疑,远没有梅燕的一身白干净体面。因为我姐和我的关系,他们小吃店买粮买油都由她来采办。我姐因此跟我们粮店卖牌子的小张有了眉来眼去的机会。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原来隔着一条马路看她的远不止我这个直系亲属。
按说小张的条件不算太出挑,初中毕业,一脸麻子,激动起来满脸直放油光,粒粒麻点膨胀充血,饱满得像要喷溅出来,绝对不属于吸引大姑娘的那种男将。但有一点,他是国营粮店正式职工。这一点把我姐给撂倒了。
他们谈上以后,我问过我姐,跟这么个人,你乐意?
乐意着呢,我姐白了我一眼说,他坐着,你站着,他比你强多了。
得,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不知道这小娘们儿怎么想的,那麻饼子脸怎么能强过她玉树临风的亲弟弟呢?坐着上班就强了?我他妈还怕坐久了长痔疮呢。但我的质疑显然不能让两个干柴烈火的青年男女打消处对象的强烈愿望。不久,小张就成了我姐夫。
成了我姐夫的小张对我还是比较上心的,一逮着机会就跟我谈心。他说小丁你得抓紧。我让他搞得莫名其妙,抓紧什么?抓紧把梅燕给办了,彭爱民、付华他们可都虎视眈眈呢。你这么好的条件。我一呆,辩白,我没想跟梅燕处对象呀,再说了,她比我还大两岁呢。你傻啊!小张一着急,满脸麻子开始充血,膨胀,那些颗粒似乎都哆嗦起来朝我呐喊,女大两,黄金涨。我看出来了,梅燕喜欢你,你倒是主动点儿呀!梅燕喜欢我?喜欢你!真的?假不了!
小张拍着胸脯的保证让我对自己的信心有了大幅度地提升,其实我也是有那么一点儿喜欢梅燕,要不我怎么老把她跟别的女人做比较呢?既然她也喜欢我,我想,我就有理由把我对她的这一点儿喜欢再扩大扩大了。
但是我没有谈过恋爱,我对向女孩子表白的技巧一无所知,我又是个老实人,不敢随便唐突造次。所以只好请教李涛。我知道李涛已经谈过数场惊天动地鬼哭狼嚎的恋爱。
其实李涛的工作问题一直没有妥善解决,还在社会上飘着,但他似乎也不缺钱花,他摆地摊,卖磁带和录像带,有时候也突然消失一段时间,天南海北地倒腾,据说还去过俄罗斯。这不妨碍他谈恋爱,没有正经工作的他谈起恋爱来比有正经工作的人厉害多了。所以当我找到他,向他请教恋爱秘诀时,他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老半天直不起腰来。
哥们儿你太逗了吧?李涛拿指头点着我说,处男哪?
我皱着眉头打掉了他在我面前指指戳戳的食指,严肃地说,有事说事,你要这么埋汰我,咱以后也别处了。
李涛当即收了一脸嘻哈相,把食指换成大拇指,虚空朝上一翘,丁哥就是丁哥,啥时候气派都在。当下如数家珍,将大办若干个女孩的丰富经验倾囊相授,末了还不忘叮咛一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我觉得李涛的那些经验都太个人化了,那些个女孩不是梅燕,我也不是李涛,所以基本上没大用。但李涛最后那句话是对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八字方针很关键。
我设计了一些情节,比如给梅燕送化妆品,比如给梅燕唱情歌,但归根结底这些情节都太有设计的痕迹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它们。我想要是在古代就好了,我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直接闯到她面前打问一句,美人,愿意跟我仗剑天涯吗?她若允了,拦腰一抱,上马成就好事。若是不允,也无碍,昂首策马而去,留给她一串滚滚烟尘,面子还在爷手里攥着。可事实上我是卖大米的,她是打油的,一个卖大米的跟一个打油的示爱,怎么才能不着痕迹不失面子呢?这把我给愁死了。
这期间突然发生了一桩意外,使我没空再去发愁。
那天我当班,粮店来货了。搬运工从大卡车上卸下米后就扬长而去。前一天我师傅袁世明跟我打招呼说他老娘要从老家过来,他今天得去火车站接站,来得要晚一些。卸货时没老师傅在一旁督导,搬运工就大意,米包摆得不规矩,上下左右没个章法讲究,歪歪斜斜,摇摇欲坠。我头一次独当一面接货,不好意思说我没经验,学师傅的样儿指手画脚又怕露怯,索性就闭了嘴不说话,任他们在仓房里胡乱扔了一堆。搬运工走后我就后悔了,只好一个人爬到米包上去,吭哧吭哧一包一包加以规整。这不是个轻松的活儿,一麻包大米一百八十斤,换算起来就是一个半我。很快我就腰酸背疼,只剩下吭哧吭哧的喘气。我身子一秃噜,背靠两人多高的麻包瘫坐在地上。我不知道此时米包正在悄悄倾斜,在我头顶上狡猾隐蔽地变换着雄踞的姿势,俨然一把随时谋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袁世明从大门外走进来,他浑身裹着明亮的阳光,“嗨”了一声:“这么早就到货了?小丁,辛苦啦。”
我奓手奓脚地坐在地上,随口回道:“为人民服务。”
袁世明笑了笑,瞬间,笑容在他脸上凝固住,像一只下山的猛虎,他“嗷”一嗓子就向我迅猛地扑过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就把我就地推了个大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