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敌当前,只有小心操胜算;忧危虑远,密联豪士备时艰
岳飞见案上已点好香烛,另外还有送给老师的束脩礼物,知道这是应有的礼节,一切已由正华代为备办。想起正华去年雪中送炭,始终爱护经过,不禁感动得流下泪来。刚恭恭敬敬向着师位行礼,又拜了正华和同门师兄,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大串鞭炮,吵得人连话也听不出。周侗刚把眉头一皱,跟着走进一人,正是本村富户王明。后面还有两名长工,抬着酒席和四大坛美酒。
王明人未进门,先就拱手笑说:“昨晚小儿王贵回家,说起老师收了一位好高足,我连夜备办了几样粗菜和四坛水酒,前来道喜。幸亏家中东西现成,否则,凭咱们老弟兄的交情,失了礼,才笑话呢。”
周侗淡淡地答说:“收一个门人不算什么,连李四弟办的这些过节,我都觉得多余。他真心求学,我愿意教他,这是咱们师徒两人的事,将来是否成材,还要看他自己。决没有收人礼物的道理。你又费心怎的?”
王明赔着笑说:“这不算是送礼。我们弟兄好久没有在一块聚了,你这位高足又是李四弟的世侄,就这机会,咱们喝几杯。因为天气热,大量肥肉太腻人,特意备了八个凉菜、一些鲜果。底下只有六个炒菜、五个大碗,末了是绿豆水饺和馒头,凉面、米饭随便用。我实在看你收了一个好高足,心里喜欢,你好意思给我退回去吗?”转过脸来,又对正华说:“四弟,你也帮我劝一劝,算是我请你,周老师作陪,还不行吗?”
正华见周侗没再开口,笑答:“借这个机会,畅饮几杯,让小弟兄聚会聚会也好。”王明随问:“是不是就着早凉,到后院凉棚底下,先喝起来?”周侗才答:“都可以吧。”
岳飞方觉周侗一直都是那么和蔼可亲,对人诚恳,此时正在高兴头上,不知怎会现出厌烦神气?忽听正华要自己向王明拜见,便恭恭敬敬喊了声“王员外”,上前行礼。
王明一手把岳飞拉起,满面春风地说:“老世侄!你真乖。听说老师对你十分看重,还要把所有本事都传给你呢。你那师兄王贵,虽肯用功,心眼却没有你多!以后一起同学,将来出去求取功名,你要多照应他,才显得弟兄们的义气。”跟着,又问岳飞家境如何,“庄稼人日子都不好过,有个少长短缺的,叫你父亲找我去。可惜他当初不肯佃我的田,否则你父子全家也不会受这几年的苦了。他夫妻老怕承人的情,其实你刚生那年,汤阴发大水,你母子被水冲上岸来,我还帮过忙呢。”
岳飞以前常随父亲岳和到王家去帮做一些杂事,后来王明要叫岳飞替他放牛,岳和推说家中人手少,没有答应,由此不令登门。今天竟然会这样亲热,心中好生奇怪,正不知如何回答。周侗忽说:“王员外要喝酒,我们就喝吧,回头他们还要练功呢。”
王明接口笑说:“我看把岳飞的父亲也请了来,更热闹些。”
正华知道王明最喜沽恩挟惠,一向把岳和当作长工下人看待。岳和因那年水泛汤阴,妻子曾在王家避过水灾,遇上事,不能不去一下,想起这永远承不完的人情,心却难过,不肯佃他的田,也是为此。忍不住插口说:“他父亲地里正忙,昨前天已和老师见过两面,说好了今天不来。和你同坐,更显拘束,莫叫人家老实人受罪了。”
周侗微笑不语,王明也未再让,便请入席。岳飞到了后面一看,后院地势宽大,三面房舍,都是几净窗明,陈设整齐,比起外面那间书房要好得多。西北角土坡上,还有一座凉亭,可以望远。心想:“老师家中人口不多,这些房多一半空在那里,为什么单在临门一间教读?”心方不解。王明已在让坐,一面唤岳飞过去。
院中共陈列着两桌开席(每桌六人,空出前面)。上首一桌,坐的是老师、正华、周义、岳飞和王明王贵父子;下首一桌,坐着杨再兴、徐庆、霍锐、汤怀、张显和吉青等师兄弟。
岳飞正想那日看再兴和周义比武情景,周侗忽命周义到下手一桌,把再兴唤过来,随对岳飞说:“这是我的世侄,去冬由我故乡关中寻访到此,在我这里住了半年。他家传一套六合枪很好,你就这几天光跟他学学。他快走了。”
岳飞刚起立恭答了一个“是”字,再兴已起立恭答:“侄儿大后日就要起身,所学枪法,火候太差,恐怕来不及。最好和二弟同教岳师弟,老世叔从旁指点吧。”
周侗笑说:“你当这娃是门外汉么?他在你未来以前,早从你世弟他们那里偷学了去。只你家传的‘乱点桃花’、‘惊龙回首’的绝招不曾见过罢了。”再兴诺诺连声。
王明不住向周、李二人敬酒敬菜,对岳、杨二人也极殷勤,隔不一会,便命王贵敬酒。
周侗说:“我们还是自斟自饮,多少随意,比较爽快,你父子这一客套,我和四弟还不怎的,他们就吃不舒服了。”
王明知周侗不喜俗礼,才停了让。又叫岳飞称他世伯,不许再称员外。这一顿酒饭甚是丰盛,一直吃到中午才罢。长工们又送上许多瓜果。正华想小弟兄们免去拘束,畅畅快快谈一会,便把王明、周侗拉到上房谈天去了。
三个大人一走,周义忙说:“这时候太阳当顶,凉棚底下还是有些烤人。我们快到房后凉亭里去,可以随便说笑,又凉快。”说完,领头先走。凉亭在一座二亩方圆的土山上,离地只三四丈,周围好些大树,亭内外设有竹制桌椅。小弟兄们坐在那里又说又笑,亲热非常。
岳飞见当地高柳鸣蝉,清风拂袖,大片浓荫,被风一吹,宛如满地碧云,往来流走。那由枝叶空隙中筛下来的日影,被风一吹,银鳞也似,不住闪动。方才暑气,不觉为之一消。笑说:“这凉亭几时盖的,小弟常在门外走动,竟没有看出来。”
杨再兴接口笑说:“这凉亭地势真好,由这里外望,哪一面都可以看出老远。由外望内,全被树和房子挡住,休说远望,就到院子里头也看不出来。你平日只站门外头,自然就看不见了。”
岳飞对杨再兴本来就有好感,又知双方只有三日之聚,少时还要向人家学那六合枪,由不得比较亲热一些。王贵、汤怀、张显三人因在周侗门下日久,虽然多少还带着一点富家子弟的习气,对于岳飞却都看重,谈得很投机。
吉青之父永祥是个贫农,因农村中难以度日,又不愿依靠亲戚,三年前去往江淮一带代人家运米。遇见押运“花石纲”的官差,将他硬抓了去,连受折磨,挨饿野死在外,连尸首也不知下落。去年春天,周侗由外回来,见吉青在田岸上痛哭咒骂。上前一问,才知吉青每日与人家牧牛,受尽饥寒,又因细故,被主人责打,逃了出来。心生怜悯,把他带到那家,问明是个无依靠的孤儿,被田主人诓去,为他牧牛看羊,并未立下什么卖身契约。便说了那主人几句,将吉青带回家去。先想教他读书习武,后见吉青不喜读书,练武却极肯下苦。自来授徒,就是量材器使,因人而施,不拘常格。知他勇猛多力,便传授了他一对狼牙棒。
徐庆、霍锐都是当地农家之子,平日读书习武,均肯用功,还打得一手好连珠弩。杨再兴却是将门之后,父亲杨隆和周侗至好,屡立军功,被奸臣童贯陷害,几乎送命。好容易放归田里,不满一年,竟至气死。再兴三日后便要回家,准备前去投军,见岳飞年纪最小,那样聪明好学,也颇看重,只觉着周侗对岳飞爱得过分了些。
周义聪明机警,文武两门都是家学渊源。因周侗轻易不到柳林中去,有时指点武功要诀,都把学生们喊到里面去传授。平日读书习武,多由周义带头用功,小弟兄们都信服他。众人畅谈了一阵,不觉太阳偏西。
周义说:“客人此时已走,今天是练武日子,家父还要岳师弟练一回六合枪给大家看呢。”
王贵笑道:“岳师弟刚头天拜师,还没有得到传授,只在林外偷看了几个月,就能行吗?”
周义早看出王贵有些妒意,微笑答说:“家父向来没有看错过人,我也不知道他的枪法学会没有,到时再看吧。听说还要叫杨大哥和他比对手呢。”
王贵没有再开口。众人同到柳林一看,周侗、正华业已先到,上来便叫岳飞把平日所记的枪法先练一回。岳飞自知无师之学,以前连枪法名称都不知道,还有点发慌,脸方一红。
周侗笑说:“你不要怕,我和山后杨家枪法同一门路。你在背后练时,我暗中看过,你非但把看到的全学了去,还加了一些变化。杨贤侄幼承家学,也许比你强些;周义别的还好,六合枪没用过功,就未必是你的对手了。”随令周义、杨再兴分别和岳飞先对上一趟枪。
再兴让周义和岳飞先比,周义不肯,笑说:“照我爹爹那样说法,非但我不是岳师弟的对手,就是大哥你也得留点神呢。比别的,我还将就奉陪,这套六合枪,我实在太差,还是大哥和岳师弟对比的好,别叫我献丑了。”
再兴未及回答,忽听周侗笑说:“二娃子今日居然也有自知之明,知难而退了。”再兴和周义世交弟兄,感情最好,闻言有些不服,口答:“我先献丑也好。”随取过两枝没有锋尖的枪,递了一枝与岳飞,同到周、李二老面前,打了一拱,又朝岳飞说了一声“请”,便往场中心走去。
岳飞方才已听说起杨家六合枪的威力,认定不是再兴对手,但又不敢违抗师命,只得走向对面,躬身笑说:“小弟实在没有师长教过,又从来没和人对过手,还望杨大哥多多指教,手下留情。若能把这套枪法学会,感谢不尽。”
再兴见他谦恭和气,彬彬有礼,笑答:“兄弟放心,你只管施展,我不会伤你的。”岳飞连声称谢,先在相隔十步之外,双手持枪齐眉,微微一举,往横里走动了两步。
再兴见他目不转睛,望着自己,迟不进攻,神情又不像是十分紧张,连催动手,均答“不敢”。侧顾周侗正和正华指点岳飞说笑,似在称赞,全不理会自己,心中又添了两分不快,见岳飞右手紧握枪把,左手虚拢着枪杆,枪尖微微下垂,望着自己,往来走动,好像不敢出手神气。
再兴暗忖:“这小孩虽不会是我的对手,看他脚底这样轻快,身法竟比王贵、徐庆还稳,莫怪周世叔看重,我先逗他一逗试试。”笑说,“兄弟这样谦虚,愚兄只得占先了。”说罢,连上两步,一个“凤凰三点头”,化为“长蛇出洞”的解数,朝岳飞一枪当胸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