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体育围棋心理学
2325300000008

第8章 运筹篇(1)

)第一节 谋略与长考

“初估”参数的时候,要有物理直觉;筹划昼夜不断的计算时,要有数学见地;决定方案时,要有勇进的胆识,又要有稳健的判断。 ——杨振宁

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大部分是习惯性的,依靠经验模式和联想记忆来维持。但是遇到复杂情境,人就不得不依靠分析、思考,对事物作出较为理性的判断,而不是依赖感觉。心理学因此将经验性的知觉和直觉与分析性的思维相区分。从另一个侧面,我们可以把思维看成知觉和直觉基础上的一种延伸,也就是对我们知觉到的内容进行进一步的加工,有时是完善、深化知觉判断,有时则是矫正知觉的偏差。

一、界定明确的问题与界定模糊的问题

心理学意义上的“问题”或“难题”,有时是指人有了既定的目标,却没有达成目标的现成手段;有时,也指人遇到了困难,却难于确定问题的关键和本质。前者是“解决问题”,后者是“发现问题”。当你确定要攻击对手而一时看不到有效的攻击手段时,或者你在考虑如何摆脱某一局部的困境时,你需要找到“解决问题”的途径。当你在茫茫乱局中试图找到有效的切入点时,当你在进攻和防守之间举棋不定时,或者是在许多好点中难以取舍时,你需要的是“发现问题”,决定问题的主次和缓急、局部和全局的关系。用围棋的语言说,解决问题是战术的问题,而发现问题是战略的问题。战略意图最终要在战术上实现,战术的运用则服从战略的需要。

与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相应,心理学还把问题分为界定明确的问题与界定模糊的问题。知道边长求面积,或寻找一条到达西藏的路线,这些是界定明确的问题。如何应付学生出现的某些学习困难,或从事一项前人从未尝试的科学研究,都是界定模糊的问题。

先来看围棋中界定明确的问题。这些问题往往依靠“情境驱动”的解决问题方法。“情境驱动”或者“数据驱动”意味着,情境(围棋的某个局面)已经对应该怎样下有了相当的约束或规定性,由一系列现存的相关环节迅速得出行棋的落点或要点,或者说可以达到怎样的目标。界定模糊的围棋问题需要“目标驱动”。所谓目标驱动,是指根据一系列因果链的考虑来思考实现目标的可能手段,这是需要“长考”的原因之一。心理学也将情境驱动的问题解决称为“正向思考”(working%forward),即遵循情境规定-手段-目标的自然结果;目标驱动的问题解决称为“反向思考”(working%backward),这里的“反向”,指从目标出发,回过去寻找手段。我们先来看情境驱动或正向思维的一个案例:

这是一个局部的进行,黑棋显然想在白阵中能够驻足。黑棋看似散乱,但马上会发现,有搭下的手筋和利用残子的手段(见实战图)。这里从黑1搭下以后就是顺理成章地利用黑7、9弃子腾挪的必然结果,几乎没有任何其他选择(除了黑5可以省略,保留从上边打的机会,对以后作战可能有利)。所谓“情境驱动”,是说局部的目标已经为当下的情势或条件所决定了。以下的图示说明了正向思维流程(见“情境驱动”和“正向思维”示意图)。

“情境驱动”是满足条件约束的自然结果:你只能这样下,而不能那样下。情境驱动的要求是对局部棋形的特性,其结果的轨迹和变化,有相当的熟悉,同时又具备整合各种条件的能力(比如在这个局面中,能不能将黑1靠下的手筋与黑7打、9贴下构成连贯的战术手段是这个局部的关键,其他都是计算问题)。简单说,情境驱动需要知识和经验。所谓“棋熟”,不需要很多思考,情境已经决定了只有这样下的可能。情境驱动适用于某些局部的战术,比如手筋、死活、局部定型,以及抢占局部大场,都具有“情境驱动”的特点。

“目标驱动”。但是,与其他棋类相比,围棋中局部与局部、局部与全局,关系错综复杂,棋盘上选择很多,充满不确定性。而且一步棋的结果优劣不能马上得到显现。这就决定了围棋中有大量的界定模糊的问题。这也是围棋的主要难点。当问题界定模糊时,往往需要确定主要目标(发现问题),然后寻找实现目标的方法(解决问题)。我们来看曹薰铉(执黑)对崔明勋在韩国1991年王位战的对局案例。

局面至此,布局基本完成,进入中盘,但局面的焦点何在,应该怎样统筹全局的关系,找到恰当的切入点?局面本身没有提供足够线索,这就是界定模糊的问题。所谓界定模糊,有三层含义:

(1)目标不明确。界定明确的问题棋是不需要战略思考的,如何攻或守,只是一个战术和计算的问题,判断不同变化的优劣。比较之下,界定模糊的问题要困难得多。首先,是问题本身不明确,在曹薰铉对崔明勋的这个局面中,问题的焦点在哪里,从局面上很难一眼看到“急所”。是战还是和,是打入还是侵消,是攻是守(或先捞取实利),如何统筹全局的关系和利益,等等,缺乏足够的信息作出判断。

(2)达到目标的手段和路径不明确。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解决问题找不到“抓手”,比如,你要攻左上的白棋,直线攻击只能无功而返。

(3)最终结果会怎样,长远的后果不明确。经过仔细研判后依然没有完全的胜算,或者说没有定论,你可能研究了很多攻击白棋的方案,但是你如何判定哪一个就一定有成算呢?对方会落入你的如意算盘吗?在围棋中这样的问题比比皆是。

界定模糊的问题在任何开放和复杂的系统中,尤其是其他人参与的博弈中常常会出现,如商业竞争、国际关系,等等。

按曹薰铉的分析,现在,A、B、C、D、E、F都有一手棋的价值。对一般棋手而言,碰到这样的局面,可能就会挑一步“下起来看”了。但是对职业高手来说,这里恰恰是需要深谋远虑的时刻。曹薰铉提到这一局面的三个要点:右上大块白棋薄味,左下黑被断两子可以借用,下边白棋有B位被打入的缺陷。按照曹九段的观点,职业棋手不会简单地选择一点,而是通过前瞻性地、动态地协调三者的关系实现决策的优化。我们看曹薰铉怎样思考这个界定模糊的问题。

首先,是目标确定。曹薰铉瞄着的是左上的白棋。这是全局的战略重点。这一点可以看到曹九段属于攻击型棋手。如果让李昌镐来下,未必选择这样的制胜之道,而可能选择先稳固自己或者捞取实地(如走局面图中A位),静观其变。

其次,是找到有效的迂回攻击的方法。在此局面中,将三个要点连接起来的关键是黑11、13以后14位的征子关系。这是曹薰铉找到的问题突破口和切入点。

再次,是判断可行性和可能的变数。

按照这个思路,曹九段必须考虑打入后其他可能的变化,设想对手如果意识到自己的企图而作顽强抵抗时的可能局面的判断。设想崔明勋意识到左上受攻的可能,对黑棋的“挖”从上边打,牺牲下边实地(见参考图1),那么黑棋得到很大实利,可以满意。在局面尚空旷时,很少有唯一绝对的必然进行,因此必须考虑在对手反抗时自己的选择是否还成立,及时调整。棋手在脑子里摆出的各种变化的参考图就是为了验证这一点。这是可能的因应方案。

围棋由于疆域辽阔,变化叵测,需要协调全局的关系来谋求最佳的发展,因此“目标驱动”是根本的。也就是说,围棋思维本质上是战略性的。“目标驱动”是在众多可能情形下对未来的构想,它需要想象力、推断能力、计算能力,以及驾驭多种可能情形的应变能力。但是大部分初学者(甚至大部分业余棋手)的思路都是“情境驱动”的,往往会因为只顾一点而不计其余,流于直线、短视、呆板。与业余爱好者不同,围棋高手对局面可能出现的变化在广度上和深度上都更加敏锐,更善于作周全的考虑。用中国的古话说,就是能够曲尽其妙,优游自如。其中体现的是谋略和构思上的想象力和思路和计算上的深邃和缜密。围棋和其他棋类一样,是斗智斗勇的游戏。谋略的目的便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出奇制胜。

常昊说,比起李世石和崔哲瀚,李昌镐像汪洋大海,更难对付。马晓春说,李昌镐往往给对方更多选择,使对方容易犯错误。用心理学的语言来说,李昌镐为对手提供了更多的界定模糊的问题。局面的焦点、急所、关键不容易掌握,缺少头绪和抓手,或者对结果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和评价,自然容易出现缓手。正是这些缓手使胜负的天平缓慢而微妙地向李昌镐倾斜。与李世石、崔哲瀚这样的棋手对局,虽然对手锐利、凶悍,但主战场在何处,问题的焦点在哪里,至少是清楚的。

围棋在棋盘依然空旷时,目标驱动为多,所以需要谋划,需要运用想象力和推断能力,棋下得相对慢(当然也有例外,如罗洗河);随着盘上棋子越来越多,条件约束,互相的牵制也越来越多,棋就会越来越呈现“情境驱动”的特点,想象的空间相对缩小。即使这样,不到小官子,棋还是有很大变数。李昌镐就是把官子下得出神入化,善于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充满想象力的大师。在大部分情况下,围棋的谋略是一个情境驱动和目标驱动自下而上、自上而下的协调、优化过程。情境提供线索,目标整合资源。这种协调和优化,往往是通过长考才能实现的。

二、长考种种

长考似乎是围棋的一个独特现象,在其他棋牌游戏虽然也能看到类似情况,但都不如围棋那样达到苦思冥想的境地。可以说理解长考是理解围棋的特殊本质的途径。长考可以是针对界定明确的问题,如对杀,目标非常明确,只是需要花大量时间算清变化。但更多情形下,长考是因为问题不明确,界定模糊。那么,为什么长考?能否建立长考的一般模型?长考有哪几种基本类型?我们先来看长考的一般过程(见图一)。

知觉辨识和整合。在前边《知觉篇》里我已经说过,棋手有时不假思索在第一时间作出决定,依靠的是“第一感”,即对知觉功能的信赖。“知觉辨识和整合”指发现各种问题的线索,包括各种可能利用的条件。

局面分析。但对于复杂多变的局面,知觉辨识和整合是有限的。首先,棋盘上往往呈现多种可能性,这就存在能否同时实现多重目标,统筹兼顾,确定主次缓急的问题。其次,每一种可能性都是在一定约束条件下实现的。所谓“条件约束”,是指实现目标的限定性,即实现目标必须考虑的现实和可能的因素,包括局面的特点,对手的抵抗和反制等。条件约束的保守含义是量力而行。业余棋手容易犯的错误是,以自己的薄味攻击对手的强势,鸡蛋跟石头拼命,自不量力,或者自己留着薄味,却要急于攻击对手,也难免留下隐患,这都是不顾条件约束的例子。考虑约束条件的更积极意义,是最充分地利用现有条件达到最积极、最有效的目标,所谓效率的最大化,上述曹薰铉的谋略充分体现了后者。局面分析实现这一需要。

行动序列组合,指找到行动的切入点和后续。从过程来看,长考是因为信息(右侧回路)和评价(左侧回路)不断反馈给分析功能或行动序列组合功能,从而形成周而复始的过程,方案从雏形到不断修改,重新组合或完善,达到满意的结果。但从理论上讲,永远可能有尚未探索的新的可能性、新的条件制约(求道者的困惑)。因此,决策优化可以无限制继续下去。但是,过度思考会影响行动的决断,造成哈姆雷特式的犹豫不决,甚至本来很明显的好点也在过度思考中变得模糊不清,出现长考出坏着的情形。由于人的“有限理性”的作用,长考的终止规则必然是主观的满意程度,而不是客观的绝对理性。

前瞻和计算。这是将计划细化,并对结果作出判断和评价(左边的回路)。这种计算结果也可能对局面产生新的认识:发现新的可能性和新的条件约束,导致对局面的重新判断(右边的回路)。

用这样一个一般模型,我们可以解释为什么棋手需要长考。我们可以归纳出四种长考的情形:

第一种情形往往出现在序盘,是选点或选择定式与周边和全局将来发展的关系。由于棋盘还空旷,尚有种种不确定性。这种长考的目的是建立预想图,对将来的大致结果的优劣进行评价,增加胜算,减少不期然的损失或被动局面。长考有助于对序盘布局(或使用定式)的效率、功能作出有远见的、多向度的判断。我们可以称之为布局长考。由于局面尚空旷,“布局长考”不仅要在局面分析上花大量时间,而且要计算以后未必会出现的种种局面,所以十分耗时。赵治勋常常在序盘就用完所有时间,早早进入读秒。有“磨王”之称的邱峻,也喜欢在序盘就频频长考。但是,当今围棋趋于频繁脱先、转换、延缓定型,增加了布局优化的变数和难度。所以,在当今用时规定越来越苛刻的情况下,花过多时间在布局上可能在策略上是不可取的。

第二种情形的长考多出现在中盘,棋手需要处理极其复杂的关系,如势地、攻防、弃取、缓急、先后手关系,将局部战术细节纳入整体战略考量,协调部分与部分、部分与全局的动态关系(稍稍不同的一个次序就会导致完全不同的局面),得出可行方案。我们可以称这类长考为谋略性长考。出色的谋略常常能使棋手一举确立优势或胜势(如曹薰铉的上述案例,李世石对古力三星杯决胜局83手以下一举奠定胜局,等等)。“谋略性长考”虽然与“布局长考”一样均为战略性长考,但对思考的周密性要求更高,因为棋盘上落的子越多,意味着条件约束越多,优化方案的随机因素(变数)和自由度就越小,有时只有一种行动序列是可行方案,走错一个次序都会前功尽弃。

长考的第三种情形出现在短兵相接的中盘作战中,如打入的后续、治孤,或局部的攻防、转换等。最鲜明的例子就是你死我活的战斗。我们可以称之为战术性长考。与战略性长考不同,这类长考不需要过多的形势分析,但需要大量时间用于严密计算和对各种变化的确切结果(如气和劫,得失等问题)的判断和比较。藤泽秀行与加藤正夫的对杀名局一手“跳”用时近三小时,据称计算了200余个变化,最后断定可以杀对方大龙。之所以要考虑如此多变化是基于一个简单的条件约束,只要有一种变化能使大龙绝处逢生,199种能杀大龙的变化都变成徒劳。对这一名局我在第三篇“计算与工作记忆”再作详谈。

长考的第四种情形比较特殊,是棋手陷入困境,频频长考,如战术上找不到好的应手和手段,战略上找不到有效的突破口和胜负手。我们可以把它暂且称为“困境长考”。想象棋手的苦思冥想,用长考模型来描述,就是在反馈控制回路里反反复复,寻寻觅觅,始终找不到出口(所有的搜索结果都不能满足目标要求和条件约束)。吴清源对本因坊秀哉的世纪名局,秀哉“打挂”13次,一路苦战。据说是几个弟子帮助拆棋后,终于160手找到破空的妙手,才绝处逢生,2目胜。罗洗河在下得很顺时非常快,但遇到难局时也会频频长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