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犬区区之事,却劳二位长老费心,在下真是诚惶诚恐。”申云潜眼见冷场,连忙道,“今日天色正好,宜谈风月,那等俗事他日再理不迟。”
申可轼期待了半天,也不见父亲松口,不禁有些沮丧。
见申云潜出来打圆场,张道士也自觉方才出言太过,于是舒缓表情,对松月禅师说:“贫道见住持一副对联写得如此精妙,想必于那诗文上是十分精通的。申施主乃文雅之人,素来与住持交好,恐怕正应了那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
申云潜对张道士说:“住持大师饱读诗书,为远近闻名的诗僧,道长前半句所言不虚。不过在下一介俗人,何德何能与高僧大德并列,道长后半句真是谬赞了。”
“谬与不谬,自在一心,”张道士指了指心口,看了看申云潜,道,“申施主又何必自谦。”
“阿弥陀佛,老衲也是率性所为,哪里称得上什么诗名,”松月禅师双手合十道,“申檀越抬举了。”
“贫道云游之余,对那佛门诗文,也略有耳闻,若说到历代诗僧,以贫道之愚见,当以齐己齐己:俗名胡得生(约860年-约937年),潭州益阳(湖南省宁乡县)人,唐末著名僧人,《全唐诗》收录其诗作八百余首,数量仅次于白居易、杜甫、李白、元稹,而居第五。为第一。”这时张道士端起茶来,缓缓说道。
“齐己诗风仙灵,深得禅机,自然当得第一之名。”松月禅师颔首赞同。
申云潜平素本就喜读唐宋诗篇,常与松月禅师砥砺切磋,今日见张道士竟然对诗也颇有见解,心中大喜,不禁口诵齐己诗作一首:“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明年如应律,先发望春台。”
诵完之后,申云潜道:“齐己诗中,弟子最喜这首《早梅》,全诗清润平淡,不事雕琢,而颔联中一个‘一’字确乃画龙点睛之笔,郑都官郑都官:郑谷(848年-909年),字守愚,袁州(江西省宜春市)人,唐末著名诗人,官至都官郎中,故称为郑都官。改此字之后,高远之意境立现,真是妙手天成,不愧‘一字师’之名。”
申云潜口中“一字师”的典故,说的乃齐己曾以《早梅》一诗求教于郑谷,郑谷将颔联中的“数枝开”改为“一枝开”,齐己读罢拜服不已,称郑谷为其“一字之师”,遂成文坛一段佳话。
“若论意境,则皎然皎然:俗姓谢,字清昼,湖州长城(今浙江省湖州市)人,生卒年不详,中唐著名诗僧、茶僧。《寻陆渐鸿不遇》一诗不可不提。”张道士随即诵道,“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叩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诵完诗后,张道士放下茶杯,悠然评论道:“此诗纯任自然,当发则发,当止则止,尤以不说尽为妙,不着一字处,尽得风流,深具禅门三昧。”
松月禅师微笑道:“阿弥陀佛,禅宗机锋讲究言语道断,不立文字,那禅机全在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诗禅若能相合,悟解意境,则字字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无异,乃悟道也。”
松月禅师所说“世尊拈花、迦叶微笑”乃指禅宗“拈花一笑”的典故。相传佛祖一次说法之后拈起一朵金婆罗花,意态安详,一语不发,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唯有摩诃迦叶破颜轻轻一笑。佛祖说:“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遂把平素所用的金缕袈裟和钵盂授予摩诃迦叶。因此“拈花一笑”又被称为禅宗第一段公案。
申云潜接过话头,道:“唐人重诗好佛,故梨洲先生梨洲先生:黄宗羲(1610年-1695年),字太冲,号南雷,又号梨洲老人,浙江余姚(浙江省余姚市)人,明末著名学者。有‘唐人之诗,大略多为僧咏’之语,而诸多文人诗句亦入禅机,尤以王右丞王右丞:王维(701年-761年),字摩诘,太原祁州(山西省祁县)人,官至尚书右丞,故被称为王右丞,盛唐著名诗人。为最。”
松月禅师点点头,道:“《六祖坛经》曰,‘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故知万法尽在自心’--维摩诘能居家成佛即是此理。自唐以来,禅宗盛行,世人仰慕居家菩萨,多以居士自称,其诗多入禅理,虽非出家之人,亦可称作禅门诗人,不违大乘佛法之精神也。”
自释迦牟尼以降,佛教内部由于对教义的不同理解,逐渐形成了大乘佛法和小乘佛法两大基本派别。隋唐以后,汉传佛教中禅宗、天台、华严、慈恩诸宗均重大乘佛学。在大乘佛法里,“僧”不仅指出家信徒,也包括居家信徒,松月禅师所说的维摩诘出自《维摩经》《维摩经》:全称《维摩诘所说经》,一称《不可思议解脱经》,后秦鸠摩罗什译,为印度大乘佛教经典之一。,乃是受大乘佛法信徒推崇的一个居家菩萨。相传维摩诘原为天竺吠舍离城的富翁,他居家修道,曾与释迦牟尼弟子文殊师利反复论说佛法,义理深奥,深为文殊所敬服。维摩诘认为达到解脱不一定要过严格的出家修行生活,关键是主观上要远五欲,无所贪,这样即使拥有资财妻妾也会“通达佛道”,完成真正的“菩萨行”。王维就是因为钦慕维摩诘,所以才名“维”,字“摩诘”。
“大师所言甚是,白香山、欧阳六一、苏东坡、陈后山、范石湖、吴梅村者白香山……吴梅村者:六人皆为著名诗人,白居易(772年-846年)号香山居士,欧阳修(1007年-1073年)号六一居士,苏轼(1037年-1101年)号东坡居士,陈师道(1053年-1102年)号后山居士,范成大(1126年-1193年)号石湖居士,吴伟业(1609年-1672年)号梅村居士。,无不应此也。”申云潜叹道。
张道士哈哈大笑:“禅门奥义,万法归宗,无过‘内省’二字,盖孔子曰‘为仁由己’、孟子曰‘反身而诚’、老子曰‘涤除玄览’、庄子曰‘心斋坐忘’也。贫道曾去过嵩山嵩山:位于河南省登封市,与泰山、华山、恒山、衡山并称五岳,有中岳庙、少林寺等著名道观、佛寺。,见那少林寺中有一块混元三教九流图赞碑,上面写道:‘佛教见性,道教保命。儒教明伦,纲常是正……三教一体,九流一源。百家一理,万法一门。’看来古人所云三教一体,诚不欺我也。”
松月禅师和申云潜闻言不禁也抚掌大笑起来。
就在三人相视大笑之时,申可轼却倍感无聊,他在学校里学的多是新学,平时断断续续跟着父亲学了点孔孟之学,但又半懂不懂,于那道法禅理则是全然不懂,所以松月禅师他们在说什么申可轼是一点都没听明白。他早就想溜出去赏玩山水了,可是碍于礼数,只能在这里枯坐,拿着一双眼睛四下乱瞪,心中盼望着那三人早点聊完了事。
“叫小妹不要到处乱跑,这里毕竟是佛门净地,不可造次,不然惹你爹爹发起火来,不好收拾。”申包氏对大女儿申可怡说道。
“是。”申可怡点点头,起身去叫小妹了。
申包氏坐在凉亭里,看着满院子乱跑的小女儿,不禁柳眉微蹙。因为要进香礼佛,她穿了一件湖蓝色长袖绸袄,配上一条石青色长裙,全身并无绣纹镶边,十分素雅。二女儿申可悦坐在申包氏对面,正嗑着手里的瓜子。
不多时,申可怡便带着申可惟回来了,母女四人在凉亭中坐下,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这里是龙渊寺的后院,毗邻达摩殿,院中有一个睡莲池,池中有凉亭,两边各有回廊式曲桥与池岸相连,池边有数株百年银杏,高耸参天。院子背倚山势,沿着院边一条石板小路拾级而上,正是龙渊泉的所在。申包氏等一干女眷礼佛之后,便来到这后院僻静之所休憩,寺中和尚都纷纷回避了,只留一个老头陀在远处扫落叶。
“在寺庙里不可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跑,否则坏了规矩,招惹了神佛,会降罪于你的。”申包氏板起脸来,训诫小女儿说。
“是,女儿知道了。”申可惟虽然顽劣,但很听母亲的话,低头应了一声,乖乖在凳子上坐下。
“爹爹、大哥他们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见回来?”申可悦吐出一个瓜子壳,似乎有些不耐烦。
“想来是与师父们聊得兴致高了吧,”申包氏掖了掖手绢,说,“再过一会儿就该用午膳了,我看你爹爹他们也快谈完了吧。”
“要不叫毕根去看一看?”申可怡道。
申包氏摆摆手,说:“不要搅了你爹爹的兴,这里风景不错,我们多坐坐,吃些瓜果,扯点闲篇也没什么不好。”
“听说爹爹想给姐姐结一门亲?”申可悦突然说道。
“你从哪里听说的?”申包氏皱起眉头,转念一想,道,“准是你哥哥偷偷告诉你的,是不是?”
申可悦诧异地问:“母亲怎么知道的?”
申包氏冷笑一声,说:“除了你哥哥,还有谁能给你们说这些?”
申可悦吐了吐舌头。
申可怡幽幽地看了母亲一眼,说:“真的有这件事吗?”
申包氏轻轻叹了口气,对大女儿说:“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今年已经十七岁,也到了出阁的年纪。你爹爹一直在考虑此事,想给你结一门好亲事。”
“那对方是什么人呢?”申可悦急忙问道。
申包氏白了二女儿一眼,斥道:“说的都是你姐姐的事,你急什么?”
申可悦笑了笑,趁母亲不注意,对申可怡扮了个鬼脸。
见申可怡一直望着自己,申包氏便开口说道:“对方是省城永生纱厂孙老板家的四公子,叫做孙绍涵,你爹爹已经将你的生辰八字差人送到了孙府上,听说孙老板也很满意这门亲事,大约过段时间还要请你爹爹去省城商谈这门亲事。”
申可怡低下头,小声地说:“可我连那个什么孙绍涵的面都没见过……”
“不打紧的,”申包氏微微一笑,说,“听说孙家家教甚严,几位公子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尤其是那位四公子,还在教会学校读书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家上门提亲了--这孙家财大势大,也不知有多少人想去巴结他们。”
申可怡抬起头来,闷闷不乐地说:“那孙家有钱和我有什么关系?”
申包氏摇摇头,说:“你净说些傻话,你爹爹想寻个有钱的人家把你嫁了,还不是为你着想。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你若能嫁去孙家,日后自然衣食无忧,那你爹爹和我也就安心了。”
“我们家又不是缺衣短粮,难道连个女儿也养不起了吗?”申可怡愤愤地说。
“你怎么如此不知好歹?”申包氏有些生气地盯着申可怡,说,“你爹爹和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就把亲事给我定下来了。”申可怡抗议道。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申包氏板起脸来,说,“你也不用跟我争,你若是翅膀硬,那就去和你爹爹争论吧。”
申可怡被母亲的话压住了,她从来不敢当面跟父亲顶撞。此时她涨红了脸,幽怨地看了母亲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申可悦见场面尴尬,连忙劝解道:“今天本是出来散心的,就不要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来,吃个水果。”
“我也要吃。”申可惟立刻跟着嚷道。
“想吃自己削。”申可悦并不理会嘴馋的小妹。
“我来吧。”申包氏从二女儿手里接过一个梨子,从桌子上拿起水果刀削了起来。
申可怡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不知在想些什么,申可悦悄悄从桌下抓住了她的手,申可怡感激地看了二妹一眼。小妹申可惟似乎并不能理解大姐的烦恼,此刻她的注意力全被水池里那停在荷叶尖上的蜻蜓吸引了。
“啊--”
这时突然听见申包氏尖锐地叫了一声,申可怡急忙抬起头来,只见她母亲左手食指被水果刀割开一个口子,正流着血。
“一不小心就把手割了。”申包氏一边说一边取下掖在衣襟里的手绢,想将割伤的手指包扎起来。
“母亲,让我来吧。”申可怡从申包氏手里接过手绢,仔细地替她包扎好了。
“真是的,净在想别的事了。”申包氏的脸微微发红,小声地替自己辩解道。
“老衲已经吩咐知客为各位备下了一席斋饭。出家人不食荤腥,所以都是些粗茶淡饭,望勿推辞。”松月禅师眼见已经快到午膳时间,便对来客说道。
“真是叨扰了,”申云潜拱手谢道,“多谢大师一片好意。”
“多有叨扰,多有叨扰。”张道士亦双手合十谢道。
“龙渊寺的斋菜十分有名,堪称一绝,”申云潜挑着大拇指对张道士说,“道长今日可以尝一尝。”
“如此说来贫道定要尝上一尝了。”张道士高兴地说。
辞别松月禅师,申云潜一干人在圆通和尚的带领下,出了方丈,穿过几道屏门,沿着一条小巷来到斋堂。这寺院的斋堂又称为五观堂,是一座两层单檐歇山式砖楼,此时普通僧众都在楼下用斋,住持、长老以及寺院贵客则在楼上用斋。
“诸位,请。”圆通和尚在楼梯口停下,伸手请申云潜他们上楼去。
“道长请。”申云潜拉起张道士的手,和他一起走上楼。
楼梯上早有一名小行者接应,带领众人走到一个隔间中。隔间正中放着一张大理石镶面圆桌,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菜肴,香味扑鼻。
“诸位请坐。”
圆通和尚引导申云潜在上首坐了,张道士推辞一番后在次席坐下,申可轼其次,圆通和尚陪坐在末席。
“申檀越家的女眷,贫僧已让人安排到隔壁用膳了。”坐下之后,圆通和尚对申云潜说。
“承蒙盛情款待,感激之至,”申云潜闻言端起茶杯,说,“弟子愿以茶代酒,敬法师一杯。”
“申施主所言甚是,今日有劳法师在山门迎候我等多时,真是过意不去,贫道也以茶代酒,敬法师一杯。”张道士跟着也举起了茶杯。
“哪里,此乃贫僧的职分也,何足挂齿。”圆通和尚喝了一口茶,说,“住持已经多年未与善信长谈超过一个时辰了,今日申檀越与张道长由巳时至午时,竟与住持谈了一个多时辰,想必是与住持投了佛缘的。”
张道士哈哈一笑,道:“自古佛道相通,贫道与住持大师切磋禅理,不觉便越谈越久,差点耽误了住持用斋。”
申云潜道:“弟子未曾想到张道长对于禅诗竟颇有见解,见识广博不输住持大师,真是令人佩服万分。”
“哦?”圆通和尚闻言惊异地看了看张道士。
“哈哈,申施主谬赞了,”张道士摆摆手,说,“贫道只是略读过几首诗而已,那住持大师却能吟诗作对,写出妙手文章,贫道怎敢与他相比。”
“不管如何,道长亦算得上奇人了,在下甚是佩服,”申云潜端起茶杯,说,“愿敬道长一杯。”
“请。”张道士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诸位请吃菜。”圆通和尚举起筷子,劝道。
“道长请吃这个,这道菜叫做蚂蚁上树,乃是蜀中一道家常菜,甚是可口。”
“何谓蚂蚁上树?”张道士不解地问道。
“蚂蚁上树乃用肉末佐以葱、姜、蒜炒熟,再放入郫县郫县:今四川省郫县,属成都市。特产的豆瓣酱调汁,最后放进泡软的粉丝。因为肉末附在粉丝上,远看起来极像蚂蚁,故名蚂蚁上树。”申云潜介绍道。
“敝寺的素蚂蚁上树,是用熟面筋粒炸成肉末状,所用的油也都是敝寺自榨的花生油,张道长请尝一尝。”
张道士用筷子夹了放入口中,果然觉得那粉丝柔软滑嫩,面筋酥香,口感与肉无异,菜里又放了几粒花椒,吃起来有一股川菜特有的麻味,甚是好吃,不禁大赞。
“再请尝尝这个素糖醋鱼。”圆通和尚用筷子指着桌子上的一道菜说。
张道士见那盘子里摆了一条近一尺长的大鱼,鱼身上淋着糖醋汤汁,光闻味道就已经让人垂涎欲滴了。张道士夹了一筷子鱼肉,吃到口里只觉得那鱼肉外焦里嫩,甜酸可口,若不仔细品味,还真尝不出来这是素鱼肉。
“这素鱼肉吃起来味道和真鱼肉一般无二,真是巧夺天工啊。”张道士由衷赞叹道。
听到来客的称赞,圆通和尚的脸上露出些许得意之色,介绍道:“这素鱼肉乃是用土豆泥、香菇丁、冬笋丁、豌豆丁、鲜蘑丁、胡萝卜丁等数种馅料调配而成,鱼皮是用豆腐皮抹上蛋糊做成的,整条素鱼用油炸过,无论外形还是味道,几可以假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