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上述各图都是花拳绣腿,用不到刀尖刃口上。我在搜寻着,搜集着这些老图洋图的同时,也仔细地找着用着顺手的新疆地图。终于找到了几部好图。比如我拥有一套两张对拼的伊犁地形图,它不仅准确地标着任何一个自然村,而且标着任何一条乡间土路(只要略宽于大车道)--这就使旅行者可以冷静判断步行、自行车、骑马的可能,而且还能估计时间。用来印山地的棕黄浓淡合适,每条等高线都稀疏清晰--这使我在几次决定选择山道的时候,出发前就能彻底分析山体的宽窄、大坂的坡度以及积雪的情况,冷静地作出决定,而不会有轻狂孟浪的冒险。
旅途不等人充分准备,当地人不懂你需要基础。走上旅途之前,必须了解到达现地后立即触及的人们不屑一提的那些常识。所有地点的勾连和位置必须已经记住在心中,否则连问路也问不清楚。而这一切,少数靠读不易搜集的有用书籍,多数却要靠研究地图解决。
当然,我并不是说,地图就是无往不胜的法宝。在使用地图之外,实现旅行依靠的是人的热情和能力。一点不错,是在人生中实现有意味的长旅的痴迷热烈,以及在人间世界交往结识判断决定的种种能力。缺少了这一切。拥有再好的地图也不过是一张废纸,但是在这种热情和能力的支撑下,地图确实会提供巨大的灵感。
那一年,在阿勒泰的崇山峻岭中,那条古代石铺道路的发现,简单说就是琢磨地图一个念头导致的。
我在出发去新疆之前久久凝视着地图发呆。去哪里呢?能干点什么呢?心中茫然一片。地图上密集地标着山川聚落,晕染着绿色的平原、乳色的戈壁、浅蓝的沼泽和棕褐的山脉。那时我要去新疆是为了完成研究生毕业论文,首次的新疆调查。题目自定,范围总的来说是蒙古时期的新疆。一连几天,我的两眼在图上溜来扫去,一会儿盯着南疆的沙漠,一会儿瞄着北疆的天山。
突然我瞟见从西北向东南斜斜延伸的阿勒泰山脉。它在地图上把中亚和蒙古高原一分为二。蒙古那边次第分布着科布多、和林,还有今日的乌兰巴托;中亚这边是蒙古史上屡屡出名的别失八里、阿力麻里,直至遥远的不花刺、撒马尔罕甚至俄罗斯。我再把眼睛瞄准阿勒泰山脉、渐渐地它在我的视野中浮动起来,朦胧又逼近。是它造成了两个大地理区之间的分界,因为它,两个世界被隔开了。
但是,游牧民族是不承认山脉的阻拦的,两侧都是天然的牧场,他们一定自古就穿行迁徙于山脉两侧。这样,山脉里应当有古代的交通线。心中那时被照得雪亮,我被一阵逻辑带来的兴奋攫住了,翻阅地图的手剧烈地抖。
继续细致地分析以后,我决心把调查地点放在阿勒泰山脉东端的青格勒小河一带。
那次阿勒泰之旅,巨大地扭转了我的求学之路和人生之路。对于一个考古队员来说,那次调查可以说是一发命中,但是对于一个使用蒙古语和乌梁海人相交,在哈萨克的夏牧场感觉世界的原牧民来说,我察觉到了学术形式的苍白。我把研究报告写成了散文,并且暗暗决定了文学地表现思想的方向。
除了珍贵的阿勒泰地形图以外,由于一些蒙古族边防军人的帮助,那一次还使用了总参测绘局的万分之一军用地图。我们发现的古路,分别标于那套图的L·46之第38、39、50、51等几幅上面。万分之一图只见树叶不见森林,不仅无法获得而且携带不便,我开始懂得了自己的需要。对我的方式来说,最理想的地图是二十到四十万分之一的地形图,绝不能是行政图,最好是B5大小以便插在书包后面,最好是布质以抗磨损。
四
如前定的命运一样,我生涯中最理想的一帧地图,在进入伟大的西海固山区的翌年,被支持我的朋友搞到,送给了我。
这是一帧固原地区地形图,比例尺恰好是三十万分之一。加上邻近的政区以外的部分,它为我细致入微地画满了包括陇东和陕西一部的--我正准备深入的黄土高原腹地。
走进这块热土的条件,是对苦难深重的民众的尊重。早我之前无疑有数不清的文化人来此一游,然后索然地去而不返;步我后尘又不断地有人偷偷来过,企图打探些甚至是我的故事。可是没有端庄的举意,缺乏儿子或战士的热烈感情,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只是再次证实了自己的失败。民众依然在艰难中摸索,黄土还是那么满目疮痍。
而我鄙视采风捞故事的文人行径。我只是决心喊出正义的一声,把它还给养育我的父母,也把它还给养育我的世界。在一次次的奔波中,当心火正在胸中熊熊锻炼着矿石的时候,我常常在山村的泥屋里读图。随着一年年岁月的流逝,我从地图中读出了很多门道,读出了文化的薄厚,往昔的遗迹,还有秘密的角落,传递的路数。熟熟地研究着地图,我能追上在农民们口中忽东忽西的位置了。我一寸寸一分分地感到了农民们顽强厮守的一种潜在的区域。那是一种生存地理;他们拥有的一切激烈和隐忍、性格和生计、观点和语气,甚至信仰的选择,都与那地理息息相关。
在大雪纷扬的时候,心底的诚意被染得洁白一片。我有时忍受不住这种洁白的感受,那时我望着地图,企图在冲突中平静。六盘山的翻越,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实现的。
--在我正打算去六盘山的前一天,我得罪了政府派来送我的人。当时我的农民兄弟哭了,我们的难舍难分可能使送我的人很看不惯。他嘲讽道:明天我们上了北京,不知还认得我们么?我假装没有听见。但是,当他再三地用这句话取笑时,我发怒了,我指着我的农民兄弟说“我认得他”,然后对着那个取笑者说“可是不认得你”。
第二天雪更大了,送我的人已经被我恶语相伤,我知道我被自己的不忍耐,逼上了未知的雪路。但我反复地琢磨了地图。在隆德县与和尚铺之间,我看到图上的六盘山纵深不大,山体窄细。一根根辨认了那些等高线以后,我判定翻越它顶多用一天时间。
退一步,用三天时间,第一夜宿地图上的杨河乡,第二天在山顶上即便有意外,可以寻到电视发射塔求宿。据地图,一条叫做好水的河流直插山麓,沿着河流,是不应该有什么险阻的,山体是单架的,并没有迷路的可能,若是顺公路走,迷失的担心就完全多余。此时不干,将悔恨终生。我下定了决心,步行越过六盘山。
除了雪中六盘山的美丽视野之外,现实的、石头和森林的物质六盘,和我那宝贝地图上标明的毫厘不差。
第二天正午,我们的双脚踏在了六盘山顶的深雪里,一望白茫的陇东原野,缟素清冷的山峦峰峁,在前方低低地静卧着,渐次迷蒙蒙,直至尽头。疲惫、汗水和喘吁都是真实的,可是那鼓舞人心的大风景、那鼓舞人生长旅的壮美眼界,更是真实的。
我的分散各地的朋友们纷纷为我寻找地图。我发现,在山区找地形图还是可能的。当然地形图使用的普及程度标志着民主发达的程度,图是不能指望从书店里买到的。他们大多是从办公室顺手一揭,图就成了我的私藏。我再对这些图进行一番分类处理,过大的则剪成B5大小的方块,行路时顺序取出来用。
有关黄土高原的图,我收集得还不全。除了宝贵的固原地区地形图外,其他地区我用的多是一幅剪开的甘肃省地形图。可惜它原是挂图,字体嫌大,用色太深,有时不易辨认。好在一个兄弟深知我之偏好,送给我一本《甘肃省地图册》,可补宏观。另一个裕固族朋友又割爱于我,使我有了一幅珍贵的河西走廊西部地形图。
如今,只要是在大西北,不管出发前要去哪里,我会很快地完成行前准备。读书之间,我会大致地瞄准一些村庄或山沟,在到达之后若有所发现,就多半是新鲜的东西。
--这几年,就像用图的限制一样,我的旅途也受到了种种限制。为了避免亵渎,我开始体味“旅”字中的慎重和节制。大西北,在有意的安排中去得少了。我开始在南方,在华北搜寻,随之而来的第一个矛盾,又是未知地域的地图问题。没办法,我只有暂时地先使用一些低级的图,甚至是行政图和公路图。
使人感铭至深的,无疑是手中的图与眼里的大自然之间,那不可思议的对立的真实,在云南墨江一线的行进中,我被迎面矗立接连逼近的横断山脉震惊得缄口无声。大自然的造化太壮观,人不仅自知渺小甚至被威慑得几欲膜拜。地图上仅仅是一粒尘埃般的小小地点,地图上仅仅是毫厘的距离,显化在视野中的真实是千仞的深谷、云间的群峰。丰腴的浓浓植被铺满山阴山阳,簇簇的鹅黄是芭蕉,层层的银绿是桉树。算算比例尺,目的地应该早已到了,但是横拦竖断的高山大峡仍在更迭不停,在现实中姿意地伸延着它莽莽的本相。如此的绿世界,如此的大洗礼,此刻真实地属于你。那一天我禁不住这样的思想:别相信侏儒们的喋喋胡诌,按照地图的指引走下去,已经不远,再迈一步,你就可能抵达目标。
云南仅是一个例子。在大陆之上,在允许旅行的一切地方,抵达都是相似的。然后可以藏起地图,导引的过程结束了。会说老百姓的语言吗?会说民族语言或者方言吗?多少知道这一方水土的来龙去脉吗?能够听到当地的苦楚和感到世间的不平吗?满腹自幼学来读到的知识,会发生分崩离析和去伪存真,一张新的白图,一个结实的框架,会在胸中一点点凸现。此时可以扔开地图了,真实的图像,从此刻起要用感性来笔笔画出。从此刻你作为人的本质会受到检验。你的用心和诚意,还有你的质地和前定,都会受到平和礼貌、但是绝不含混的检验。……这一切对于我是那么熟悉,可是长久的旅途,疲惫也是沉重的。何况更要紧的是前定;我常常因此陷入沉吟。我明白不能不合理地强求建树,造物的主不会让一个人满足得太奢侈,包括让他走过的旅途。
翻检着,浏览着我的装订三册的图藏,心中油然浮起一个久违的感觉。那是在乌珠穆沁春雪融化的一个下午,我就要离开,去北京念大学了。整整一个下午我收拾着自已的那盘旧鞍子,它是丑陋的多伦式鞍子,两面大鞯掉落了漆皮。
真是,一直到离开草原我都没有置起一盘可心的鞍具;一直走到今天,我也没有弄到最好的地图。
倘若来世有暇,我一定要为年轻人印制几套地图。因为讲到头来,我一生的用图只是因陋就简而已。比如说,布质的或塑料薄膜印制的地图,就几乎难求一页。种种人文和文化因素,从来印不到三十万分之一以上的精图上。处处是哄小孩的地球仪,比比是枯燥死板的行政区划。好像给老百姓看了一张七十五万分之一的地形图,就是危险的泄密!好像,人并无权利热爱山河。
我若有经营地图业的未来,一定要把历史地图、民族人文地图,包括地形的自然地图合而为一,字体和套色都要增加十倍。我要为地图编出配套的资料软件,让一切志在旅行的人获得一切基础,让他们集中全部精力,只思考自己的取道,只磨砺自己的热情,只考验自己的真诚。
--以往的用图中,其他值得附记的,当然首推谭其骧主编的八册本《中国历史地图集》。这部巨著虽然携带不便,但是出门前不可不读。还有缩印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集》,虽然有很多省份是骑缝印刷的,拆开携带则容易毁了图的边缘,整册携带又嫌太重,但它毕竟是少得可怜的、能从新华书店买到的地形图册。在尚未设法搞到分县或分地区的、至少比例尺在五十万分之一上下的图之前,有这册图还是远胜于无。
另外,在使用地图出门时,我还喜欢复印上一些活页的专业图页。除了历史地图集中的某一时期(用得最多的是清代)图之外,比如宁夏的灌溉水系、新疆的绿洲分布、《中国水利史》中所附的大运河诸闸和河底高程,都是极其有利于理解现地的地图。
携带地图最好用透明的单页塑料夹子。在八次前赴西北跋涉中,我用碎了两个硬塑料板单页地图夹,在长途公共汽车的颠簸中,顺手从书包中抽出来,一个一个地确认路过的处处聚落条条河流,是很有意思的。在一一印证中若思若想,车子的摇晃使人觉得非常舒服。久而久之,这会变成一种癖病般的爱好,使人总想到旅途上寻找安慰和休息。
1995年11月于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