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惨叫(该说是惊叫)时,我们都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向蹲踞在毡包南线面对辽阔原野的吉里格,不知什么时候守候在门口,而且似乎等候一般把大黑脑袋紧凑着门槛。很久以来,它不吠叫了,有时无缘无故地低吼几声,嗓音浓浊,分辨不清它的心情。它闷声闷气就是一口,咬住了A刚刚迈出门槛的靴子。
我反应过来以后马上想到的是:A不会受伤。吉里格的牙齿已经全坏了,以前我也曾被它咬过一次,毡靴筒上只被它的牙嵌出几个小坑。但是,A似乎受了不可思议、无与伦比的巨大惊吓和摧残,他好像被咬漏了脑壳,那藏着已经很久的邪恶一下子泄了出来。
他抡起马棒打狗时,我的嘴角还残留着一点笑,额吉甚至还带着歉意地替他呵斥吉里格。“滚开!……你这疯狗!……打,狠狠地打!”额吉喊着。
但是,打狗的客一旦动了手,就不仅仅只想出一下气或挽回一点面子了。A打了几棒以后,发生了一个倏忽间的变化,他动怒了,决心要打个痛快,打出威风来。
我特别记牢了这个瞬间闪过的变化。这就是那种谁都知道、但谁也不说出来的真实。A与我家住得太近了,他和我哥的往来太频繁了,草原上今冬阶级复查的风刮得太紧了,四下里议论我们这个包的时候那敌意太明显了。A并不是自动与我们住得这么近,草场是官们划分的。他和我哥并不是朋友,接触多只是因为住得近。他是无可争辩的贫牧成分,他犯不着让那股蔓延的敌意也沾上自己的身。我牢牢看清了他要抓住这个碴口与我家来一场矛盾纠纷,尤其今天是晴天,家里只有老太婆一个人。
一两分钟之后,A怒吼的词汇已经变成“杀”,他咆哮着:-定要杀了老狗吉里格。
他抡圆了马棒(乌珠穆沁的鞭子都有一截圆木棒,有些人则用长马棒当鞭子),疯狂地打狗了。吉里格看不清楚,所以躲闪很慢。棒子重重打在老狗的肉体上,发出噗噗的钝声,狗看不见,便不躲闪,我听见它喉咙里咕噜噜地低声吼着,声音又粗又重。
第二次我遇见那位伊朗小伙子时,他是单独一个人。涩谷狗像前人很多,日本学生们正等着黄昏降临,然后去寻欢作乐。我和他谈到12伊玛目,谈到中国境内的塔吉克。他的父亲和哥哥都是完成了朝觐的哈智,他对此很自豪。我问他是住在城里还是乡下,他说现在住在德黑兰,小时候在乡下放羊。
说着放羊的时候,我们都瞟了一眼那条铜狗,谁也没有说什么。
还扯到女人,伊朗人在日本都是单身打工,不带家属。不管合法的工或是黑工,他们的目标是挣上一笔钱就走,谁也不与这个国家过多纠缠。这一点与中国人非常不同。伊朗人只要日本人的钱,他们要做伊朗人;而中国人没有这么简单的原则。他反问我为什么有那么多中国女人在日本。“她们都坐上出租车了吧?”他问。
我们都笑了。这是个挺惟妙惟肖的描写,虽然有点尖刻。但是笑了一下就作罢了,我和他都心神不定。半晌,他说他要回伊朗去。
我问:工作没有了?
他凝视着我,点点头,接着又说道:“没有房子住。”
我无法回答一个字。劳动力缺乏的东京,自由租赁房子的东京,我们实在是太熟悉了。谁也不说、谁都清楚的是人对人的歧视。一个岛国居然歧视诸如波斯、中华那样大的古国,我们也曾奇怪和不解,但世界就是这样。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那位伊朗青年。我俩没有去说不愉快的事,我不愿追问他怎样被不动产商人拒绝租房,也没有追问他怎么找不到工。我俩能找着快乐的话题,更重要的是,在彼时彼刻,在那群男女包括那条铜狗中间,我们俩之间的平等和尊重是真挚的,没有染上一星肮脏的歧视病。
那天分手时,我觉得铜狗是虚伪的,狗的雕像不应该如此,因为忠实的狗遵循的是一种人类学不会的原则。但是关于怎样塑立一个狗的塑像,那天我没有想清楚。
身躯高大魁伟的伊朗--波斯小伙子消失了。我和他的邂逅已经结束。在灯光闪烁的涩谷,他的背影非常俊美。这美消失了,但是没有被歧视人的世道玷污。回到他动荡而贫穷的故乡以后,他要负起沉重的生活。但那生活毕竟不会这么压迫心灵,我想着不禁为他松了一口气。
伊朗人的思想是正确的。忍受妻儿分离的苦楚,挣他一笔钱便一去不回。不留下一丝一毫的情感和企望给他们,一切都寄托给自己的、像人一样的生活。高原的牧羊犬和美丽纯洁的波斯女人在等待着,在离开之前确实无需回顾。
他根本没有再看那铜狗一眼。他住在都市但生于牧羊人之家,我猜他一定也曾养过几条出色的好狗。在我和他之间这种似有似无的交往中,他从来没有提起铜狗一个字。或许,他只是视那条狗为一块铜,一个装饰,一个符号,一个形状,他内心深处根本没有认为那也算一条狗。
勃然大怒、复苏了体内对我家的蔑视的A,可能不再认为吉里格是一条狗。衰弱的吉里格已经不会躲了,一动不动地立直身子,低垂着黑毛茸茸的大脑袋。马棒打在它的背上,打得它一晃一晃,但是它不会躲,不逃开。它浊哑地呼呼吼着,那声音--后来我久久回味过,但至今我不能讲明那声音里充斥着的,究竟是愤怒、绝望、抗议,还是轻蔑。而A愈打愈轻狂、愈打愈滋长了欺负人、侮辱人的快意。“杀了它!杀!杀!”他单调地骂着,充血的眼里闪着罕见的凶光。
不知这一切都是怎样发生和转变的。A从吃惊(也可能还有疼痛)到发怒打狗,再到决心杀狗欺主--其实是杀狗斗主,他要制造与我家决裂的斗争--,仅在一两分钟之间就完成了。同时,在同样的瞬间里,额吉也从吃惊、道歉、呵斥吉里格,而突然地转变为要救吉里格的命。
白发苍苍的额吉死死扑在吉里格身上,把狗压倒,用身体护住了狗。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简直不能想象,她居然会有这样的举动。
A无法下手了。他举着马棒,围着额吉转着,寻找能下手打到狗的缝隙。但额吉拼死地伏在地上,掩护着吉里格,A被瓦解了,虽然他还在骂骂咧咧--这是他这一类蒙古人的伎俩。他显然被震惊了,但他还要掩饰,他不知如何收场才好,所以只好尽着一张臭嘴唇不停地动。
我看见,侧面山岗上,笔直地冲下来一骑马。阿洛华哥发现了家门口的动静,他赶回来了。那匹马笔直地冲下陡坡,溅着一条垂直的雪雾。
这就是我,刚满20岁时的我目击的一次打狗欺主。这也是我第一次面对面地看到对人的欺侮。那时我没有懂得这种罪恶源于歧视,我更不可能想象当时我认为已经被压迫得气闷的牧民,在未来也可能去歧视别人。
这件事刀刻一般留在了我的心上。不论岁月怎样淘涮,直至今天我无法忘记它。也许,连我自己也感到古怪的、关于我和那位蒙古老人之间的感情,全是因为这个基础。有朝一日,倘若她的后代远离了那种立场和地位,或者说倘若他们也朝着更低浅、更穷的人举起马棒的时候--我和他们之间的一切就将断绝干净。
阿洛华哥马到门前,为A造成了下台阶的机会。他不用尴尬地对着一个褴褛的老太婆举着马棒了,但是他可以同儿子继续斗。
我没有介入。我哥的窝囊脾性早叫我烦透了。他是绝不敢一斧子、哪怕是一鞭子抡向A的。隐隐伴随了他多年的低下地位造成的软弱,使他也练就了一副嘴皮子。他只敢说,绝不敢动--两个汉子吵了个天翻地覆,吵到太阳下山,A累得回了家,但是不仅没有惩罚也没有决裂,一个月后A又恬不知耻地常来常往了。
A来串营子时,不敢用头往包门里钻,而是用屁股拱开门,倒着进包。我看见他就恶心,不过,这种人太多了,我后来也就司空见惯。
其实吉里格睬也不睬他。吉里格对A如鲁迅所说,采取的是最彻底的蔑视。A以后每次来串包,都换不来一声狗叫。吉里格远远蹲在包正南方的草地上,正襟危坐,凝视着茫茫的草原。
吉里格终于衰老得到了那一天。
那是后来,有一次,它摇摇晃晃地觅食。那天太阳照得很暖。后来它晃荡回南面那片草地上,卧了下来。吉里格晚年的日子大致天天如此,在阳光下昏睡,因此谁也没有留心。
次日,它还卧在那儿。
再过了一天,它仍然卧着不动。我询问地望望额吉,额吉没有说什么。吉里格那身漆黑的毛被风吹拂得掀动,我无法猜测它在做什么。
吉里格就这样,渐渐地溶化在我们家南方的草地上。黑毛皮溶蚀了,变得浅谈模糊。我们仍然不去惊动它。最后,应该说它消失了,那正南方草地上只剩下一个架影,像一丛芨芨草,像一个黑黝黝的土包。
翌年那儿真的出现了一个土堆,上面密集地长着意草。那一丛草比平地高出一具狗身,永远地留在了我驻过青春的营盘上。
以后几年,甚至十几年后我骑马走过那里,眺望旧营盘时,总是能清清楚楚地望见那一丛草。
写这么一个平淡的狗故事当然不合时宜。不过我早就决心写写这件事。时宜是否引人堕落我不关心,但是一个新秩序正在这个世界上形成,流行的时宜也许使人忘记这秩序可能压迫自己,因为它公开打着歧视的旗帜。
这一切方兴末艾。再写下去人会说这是故作危言。共鸣的消失,再次证明着人的变与不变。离开那条铜狗的伊朗小伙子,离开那条铜狗的我,都迎着生存、孤立、正义几个壁立的巨大质问。但是我们失去了人的参照却仍拥有狗的参照,我们能够找到答案,制造出有美的生存方式。
无论处在怎样的时代,人类中的美从没有中绝。狗通人性,正因此狗才那样动人地追随,那样始终不渝。
199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