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把黑夜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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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水路越梅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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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如外国。对于我这样惯住北方粗野之邦的人,南方是文明的、媚人的、经济发达的地方,也是溽湿的、龌龊的、语言不通的地方。对那片土地,了解的难度大于异族异语的边疆,所以和它缘份浅淡,而且愈来愈漂移不定。

本来就快要忘了它,就要觉得两不相干了--但是在心底的哪里,又常有许多夺目的形象浮起。确实,几乎所有纠缠着我们的思绪、使一代情感为之所系的人物,都是南方出身。随便一数,比如楚地的谭嗣同陈天华,吴越则秋瑾鲁迅,他们高贵的气质,与我们日常惯见的那么不同。

我喜欢在前赴南方之前,先临阵磨枪地读书。那里是文献之邦,总要知道一二基本。先读个印象,以后再对着风景,一句句体会--这是真正的奢侈:吸着清新的风,对着青黛的山,读着的都是古典的华章。

这是我摸索出来的养身之道,望着如此下流的世相,你只能古文当中药,审美以养心,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而且一旦开卷,一字一声妙响,一句一段音乐,顿时,心情为之一振,人也不觉独自笑了。

袅袅兮秋风

洞庭波兮木叶下

真的,一读这样的句子,我就有出了国的感觉。

我的南国行,如约束过一般,先去屈子故国。那一年汨罗江上雨水满溢。我满心朝圣的心情,与一位塑过屈原祠浮雕的湖南画家结伴,抵达了汨罗的楚塘。趁着人在当地,古代风景就在视野,我们一字字讨论,一点点体会,如完成一项宗教仪礼一样,把《离骚》和《怀沙》读了一遍。

再一年去绍兴。真让人兴奋,果然山阴路上,目不暇接。于是渐渐成瘾,总把南国的短旅当做休息和留学。又一年登庐山,探寻到陶渊明故里的最远一角,对着南山,确认东篱,把一条归去来路穷追不舍--到处的朦胧雨幕,满眼的墨染山影,风景在冷雨中移动着,濡湿了人的肌肤和感受。

古代太洁雅,今日过恶俗,彻底的相悖使人难忍。一次次地,我愈来愈觉得,南国一词,美丽而隔膜。

2

留意地理上的梅关道,还是在海南岛。那一回,我一门心思企图弄懂远航而来的穆斯林的事,想搞清他们登陆中国前后的停泊地和聚居地,想看出个门道格局来。于是时间都耗费在那件调查上,只在偶尔时想过--上岸以后,接着,古代的旅人该怎么走?

地图上,从广州港向北,面对着茫茫中国一共有两条路:或者出韶关进入湖南,或者出梅关进入江西的赣江流域。噢,原来这儿是第一道关卡,我那时曾经暗想。在地图上,一道棕黄的山脉分开了赣粤两片绿色平原。在那条棕色的正中有一个地名:梅关。

今年此时,我已经从江西一侧,登上了大庾的梅岭。听说这儿已是汉朝的边境,前方不远就是梅关。南国冬季,天气湿冷,一阵阵的风裹雨雾,皮鞋里浸透了雨水,脚趾头冰冷。

但是视野雄壮!铅绿的山峦影幢变移,向南方的广东倾斜而去。凝望着,不由得胸中忐忑不已。当人看见了大地的倾向,那感觉不可思议。何况脚踏着的,是宋代的黑卵石路。它约有二牛之宽,正是古路:两辆牛车可以交错。黑卵石嵌入绿草,一如扎了根般牢固。太棒了,我暗中自语。

朦胧望见一座关楼。走近时,心里又不禁喝彩,这关虽小巧,但有滋有味。因为水气雨幕的遮隔,砖上绿苔,石缝长松,加上关门筑在沟底,仿佛劈开了石峡一般。打量着走到了跟前,敞开的门洞,盛着一孔明亮。梅岭北麓已经走完,门洞那边,就是南粤广东、古时的化外之地了。

一行人踩着水潦,啪啪溅着水,跳过淋漓黑亮的石路,赶快出关,先把一只脚迈到广东。然后回头欣赏。关楼门洞的两侧,左右有一副对子。书法老实规矩,造句平淡朴实:

梅止行人渴

关防暴客来

听本地人讲,近年粤赣官员为了招延游客,常为这副对联争吵。广东人要求刮了暗指南人的暴客一词,江西人却说历史文物怎能擅动。

而我却偏爱这副小对。名胜对联,最容易的是诳言浪语,大多都是显弄聪明,很少能如这一联,十个字,却画出一种远僻关津的气氛。即便暴客也不具规模,顶多是小商通道,旅人驳杂,或为牛车堵塞而口角,或因不通语言而动手。写得好!多有趣!我连连赞叹。

一两年来,我时不时地琢磨这座梅关。进入盛唐的穆斯林蕃客分为两支,一股沿海向泉州继续航行(后来顺大运河北上);一股在广州港弃船上岸,决心进入大陆寻找生计,而梅关,是他们遇见的第一个关口。

那是太平盛世,对外来者没有那么紧张。歧视更与大国风度不符,所以穆斯林可以安心进入这块大陆,寻寻觅觅,且商且行,直到找到一个便利之地,以客籍做主人,认他乡为故乡。

小小梅关素砖浆缝,骑坐在山谷之底的黑石路上,并不险要。三几守关小卒,大约只留心山火而已。唐宋之际,常有青目虬髯的蕃客北上进关,他们习惯了过关一次,就吃一掬梅子。

3

从梅关下来,一面走,一面想着南海来的蕃客,所以见路边一些石碑时,并未在意。无非是些历代吟咏罢了,随意想着浏览,忽然发现文天祥的名字。他是在南海的最后一战中被俘的--莫非文天祥押赴大都,走的就是这条路?

停住脚,从飞舞的笔迹里字字辨认,读了这首《南安军》。

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

出岭谁同出,归乡如不归。

我心中一动。出与归,两个字用得惊人。出岭谁同出?押解囚车的,当然都是河北壮汉胡服骑兵。归乡如不归一句是请教了人才明白的:文天祥恰是江西人,家乡就在前方押送途中。

后来读了张玉奇的《文山诗选注》,补习了一点文天祥的课。烈士若有所思,伴随的景色也壮阔。先是宋元南海决战,“腥浪拍心碎”,“人死乱如麻”。宋朝覆灭了,失败已是铁铸的现实。

1278年12月底,文天祥被俘。次年(1279)正月初二,元军拘禁文天祥于舟中,正月十二过零丁洋,千古绝唱《过零丁洋》诞生。更撼人的对仗,更加使古代骄傲的句子出现了。

文天祥律诗中的对仗,于朴实中暗夺天工。后世评价不足,我想是因为后人心中缺乏一种双足泥巴的地理体验。比如童叟熟知的“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谁知惶恐滩也确有其处,它就在这赣江之上,与零丁洋都是诗人亲身经历。辞藻已是前定天成,绝唱还要两遍检验--

我不住地想,当文天祥从零丁洋漂流而来,国已然不存,人更是囚徒,唯有一篇诗稿两句对仗,更兼他闭紧囚船篷窗,举意绝食,在激烈的江水喧嚣中,再次过吉水惶恐滩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对仗之工,会发出怎样的感慨呢?

文人所以不足为训,是因为他们年年扮演雅致,到头来一生无佳句。而文天祥等则正相反,一旦美文流出笔端,反而难以感叹。这样的从文体验,不是轻薄者能想象的。

后来的所有诗作都说明,国破身囚的文天祥自被俘起,就动念舍身取义,并一天天等着它的实现。

至3月13日,他在囚船里,浮海70多天。翌14日,灭宋大将张洪范设宴,席间,对求殉亡国的文天祥提出质问。文天祥以“烈士死如归”“商亡正采薇”为答,张洪范为之动容。4月11日,使臣传达上谕,要把文天祥万里长途,押送大都。文天祥于4月22日被押出广州,北向梅关而来。

5月4日,文天祥一行从广东南雄出发,开始攀越梅岭。“风雨羊肠道,飘零万死身。牛儿朝共载,木客夜为邻”--那时梅关道上,人传说有木客鬼(山精)出没,走停约20天,至25日抵达南安军,也就是我路过的大庾县。

文天祥出广州后,抵达梅岭南麓前,有一句“倦来聊歇马,随分此青山”。以这一句猜,在南粤他们没有用珠江水船。大概是押官担心逆水上行船比车慢吧,在越梅岭之前,文天祥用的是车马。

梅关一过,囚车换船,顺流即将经过故里。句子一行行沉重,“江水为笼海做樊”“遗老犹应愧蜂蚁,故交久已化豺狼”“中原寒气深,风土非所宜”“长江还有险,中国自无人”……读着不禁缄默,无形间感到了一股压力。

诗句不过挑选的汉语,只因一种和声,显出韵味力量。这和声里,有作者的行为人格,有时代的剧烈震荡。它们掷地有声,化为伴奏,使诗句鲜明凸现。对仗也不是奇巧取胜,凭着行间隐在的诠释而成立。在赣江上,我突兀地担心起自己的笔墨,怕自己也有过下流的轻薄。一连几天,我自问自答,仿佛作开了一篇诗人论。

从孩童时代,我就喜欢遐想:在中国古代那么多诗人里,究竟谁最棒?

后来丢弃了儿童思维,但并没有完全放弃这个问题。我惯于背上行装,出发数千里之外,去找发生过历史震荡的大风景。我喜欢在原地--细细品味,试着复原当时的感受,包括诗的含意。

文诗的贵重,大约主要在素朴与正气。有人会说,他自由不及某甲,华丽不及某乙。但我想,哪怕让甲乙再活几遍,也不过衣食自娱,做不出凛然行为。甲乙之道,不过以肤浅行世……沿着古道行走,确实容易想入非非。一人翻阅着各种资料,我走火入魔了,离开梅关道好久以后,我还纠缠在一堆章句里,品评着谁更好、谁最工、谁可以当住经久的、多面的质疑。

只是张洪范的问题依然刺耳:为一个腐败的亡国,值得吗?

4

令我称奇不已的不仅于此。文天祥的一卷断肠诗,居然还勾勒了一条13世纪的古道路!南海的战俘被押北上,他借诗排遣心事。没料到,他是在细致记载着一份南北交通的资料。

唯恐有人劫夺,越过梅岭以后,押解官决定以囚船为樊笼,于是文天祥走下了大庾的南浦码头。这一座津渡,至今仍然是黑石青苔,好像唐宋之交的砌筑古式。(江南的唐宋考古类型,我并不熟悉。但是若比较赣州宋代风格的城墙,南浦渡确有些相似)--码头下面,就是赣江的支流章江,它满盈涨饱,缓缓北流而去。

文天祥从南安上船,就开始了绝食,“闭蓬绝粒始南州”。

先是赣江水路,经黄金市、赣州、泰和,诗作都以地名为题。他在囚船里再过惶恐滩时,面对着自己的如有神助的作品,面对着这作品孕育的风景,他即便感慨万千,也无法留下文字。

囚船过家乡吉州时,已经篷船绝食八天的他,身体一定很弱。但是更大的悲哀是,他已经觉悟到,自己求死不成。原来文天祥的计划是,南安绝食,死在家乡,正好埋骨桑梓,把此一生终结。诗中有一丝遗憾,致意只能从简了。“唯有乡人知我瘦,下帷绝粒坐篷窗”“故园水月应无恙,江上新松几许长”。

赣江无情地北流不止,家乡抛在身后。隆兴府(南昌)过后,赣江流入鄱阳湖。文天祥一同入湖涉江,沿长江顺水而东,“泊船休上岸,不忍见遗民”。

在长江河道上,一路抒情自励,过了安庆府、池州,走完了自南粤开始的半数行程。直至抵达金陵,诗篇著录地点,留下了一幅逼真的路线图。

水路连续不断,离大江入运河,蜿蜒一线向着北方。真州、邵伯、高邮,终于到了山东。徐州、鱼台、东平,也许文天祥在江北乘船少于乘马:“野阔人声小,日斜驹影长”;但他的路线,一直沿着运河的堤岸。即使骑马,也能望见身旁的河道。“贪程贫问堠,快马缓加鞭。多少飞樯过,噫吁是北船”。

这是运河沿途的真实图画。若贪图车马速度,不必担心货物沉重,人可以不用运河的水道。但是,人还是不能离了运河的路线。

最后的一段路,到了河北的大平原上。

在刚刚矗立起来的“大汗之城(Han Balik)”的南郊,一行人偏离了运河。军人和诗人渡过滹沱河,在清苑徐水一带小住。文天祥眺望着太行山,心情平静,等待着进入元大都的日子。1279(至元十六)年十月初一,文天祥乘马走过琉璃桥,被押解进都。

5

本来是浏览文天祥的史事诗篇,我却慢慢读出了一个地理的道理:古代的交通,本质上要依仗水路。

陆路甚至渴水以成绝域的丝绸之路,虽然有,但却是不得已而行之。古代的一切运送乘载、长旅近游,都不仅尽量靠近和沿着河床蜿蜒道路,而且尽量地直接利用最天然的路--河流。

河是最好的路,船是最大的车。九头牛两只虎能驮载多少?比不上一条船。一条通畅的河道能运输多少?能养活一个王朝、能供给一场战争。

直至近代随着蒸汽火车与载重卡车来临之前,水道是最原始最基本的路、交通几乎就是河流的基本现象,衍续了多少朝代时间。铁道和高速公路是古典道路的破坏者;它们一出现,就背离了河道,与河流分道扬镳,最终它们消灭了古道路。

人总在无休止地修路。为了什么?为了路好。但只有水路光滑无坎坷,只有水路可得风推水浮之助力。哪怕上水逆流人拉纤拽,只有水路才能负重运载。一条顺流而下的驳船,胜过一队千辛万苦的骆驼。漕运、航行--古代运输与交通的根本,不消说,它更满载过不尽旅人的人生。

文天祥的诗稿里,似乎藏着一篇水路解。虽然他被锁在篷窗里,正在赴死途中。虽然他半途车马,并非全数乘船。但是他的诗提示我,梅关道,是一条贯通南北的大水路。

如此一条通道,其实只有梅岭才算是隔断了南北。梅岭上下有八十里,哪怕是运载着龙泉的瓷器、大食的明珠,越这道岭只能牛车驮拽。走在路上又不禁赞叹古人聪明:卵石垫硬路面,条石固牢卵石。一截一段,不窄不阔,盘旋山腰上,显着一股古风。

其次,理解这条路的关键,也全在梅岭。这条山岭耸立成边界,分开了珠江和赣江的两条水系。山岭两麓分别有一个水码头,可以猜想,古代的这两个码头上,都堆满了等待过岭的货物。它们看是翻山,其实瞄准山后的河道,目标一直远在北京南海。

南有南雄;从那里登船顺水,南下不远就是珠江,再出江,一直可以远行南洋大海。北有大庾;从南浦码头或东江码头上船,只见水面宽阔,笔直对着赣江。从此一线水路,先入鄱阳湖再下长江,再从扬州大运河乘上内河乌篷船,然后就能纵贯中国,指向燕京了。

文天祥的逆旅提示了我们,梅关道,不仅只在粤赣之间。它是一条最古老也最便利的、贯通中国的南北水路。虽是水路,但也不拘一格。若没有货物,日期紧迫,那么舟行就不如马步了。

咦,我这是读诗吗?

若这么读,到了末尾,还有什么好说呢?

我只是想,这样丰富的地理,不是任谁的诗作里都有的。

孩童的天真疑问,也是永远存在的:究竟谁是真正的诗人?

2000年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