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很大,我不自觉的拿它来跟做北京比较,可惜北京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少太少。
当初在北京我是坐着地铁穿行在地下,如今却是坐着汽车行驶在公路上,根本无法考量。
这座城市对我来说充满了神秘,更多的却是好奇。我好奇为何父亲在远离故土的南方都市里一待就是这么多年,他和我一样,从来都是个恋家的人,我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吸引他在此驻足,不愿归去。
来广州之前,我曾经问过父亲,问他想没想过把公司搬回四川。父亲跟我说,现在沿海一带的经济发展很快,他暂时没有考虑过我的提议。
我们的车在拥堵的交通状况下缓缓行驶了半个多小时,逐渐靠近城南的越秀区。我打开手机地图搜索了一下,发现这边是市政单位聚集的区域。记起之前父亲跟我讲过,他的公司承接的大部分都是是政府工程。在途中路过很多门口插着国旗顶着国徽的建筑,估计就是所谓的市政机关办公楼了。
路况开始有些颠簸了,我们的车驶离了宽敞的公路,开到了一处泥泞的偏隅之地。远远的,我听到一阵喧闹的机械运作,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听不清在喊什么的人声。
话说我家门前的那个工地,整天没日没夜的打地基盖房子,断断续续维持了好几年也没见修好。前段时间我从学校回家收拾东西准备来广州,发现门口的响动停了,一问才知道是开发商没钱继续修,卷着剩余的款项潜逃了,然后我家门前就剩下一栋盖了一半的烂尾楼,也不知道政府要怎么处理。
习惯了工地上机器轰鸣的我,此刻还是耳膜生疼,特别是那种切割钢筋的声音,听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车停下了,我有些痛苦的捂着耳朵,小李下车后恭敬的给我和父亲拉开车门,一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这是我初次亲身接触到父亲近几年打拼下来的产业。
这块地比我一直以来想象中的要大的多得多,看模样有点像是我在CD读书时见过的那些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商业楼聚集地。远远看去有数百号戴着红黄蓝三色头盔的工人在其间穿梭着各司其职。建筑物总共有三栋,一栋已经起了一大半,还有两栋看样子是刚打好地基。
“怎么样,你爹地盘儿大不大!”
声音实在太吵,父亲的话我听着有点模模糊糊。
“爸,这儿太吵了,你说话大声点,我听不清。”
“走,我们到边上去看看。”
我还没问要去哪儿,父亲就拽着我的胳膊,把我往工地的东南方向拖。
走了大概五百米,几座小型板房出现在眼中,这种板房我曾在跟地震时住过,当初还是给难民们搭造的。刚才下车时灰太大,这边又有些偏,我倒真没有看清楚还有这么个东西。父亲率先打开其中某间板房的门钻了进去,我捂着口鼻不让尘土灌入其中,也快步跟着进了板房。
关上门,外面的嘈杂声顿时锐减了一大半,我拍拍板房的墙壁,质量感觉确实要比地震时我住的那种要好得多。房间里面的陈设很是简单,就一张办公桌,配有几条长椅,还有个挂着半桶水的饮水机。
“坐下吧,这里平时就是我来工地上办公的地方。”
父亲从墙角的饮水机下面摸出一个纸杯,接了一杯水给我,然后自己坐到了办公桌后面的电脑椅上。我端着水喝了一口,这才注意到小李居然并没有跟进来。
“这间屋子平时只有我有钥匙,其他人除非我叫他们,否则都是不允许进来的。”
父亲看穿了我的的疑惑,淡然的跟我解释说。
“切,还不让人进来,你这里面啥都没有,还怕别人进来偷东西不成!”
在我看来,这间屋子里并没有任何物品有带走的价值,除了父亲坐的那个椅子,看起来倒像是真皮的,说不定值点儿钱。
“这里面的东西确实是不值钱,但是门外那块写着‘董事长办公室’的牌子值钱啊。”
父亲饶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你要记着,你坐的位置和所处的高度,决定了别人对你尊敬的程度。”
“噢,是吗?可是我怎么觉得,你所谓的尊敬都是建立在金钱基础上的。譬如那个小李,除了会拍马屁,我真不知道他还能干什么。别跟我说你看不出来他是个什么人,反正我是不喜欢他。”
“你要知道,喜不喜欢跟需不需要是两码事。”父亲说。
“你就是缺乏这种觉悟,你以为人都愿意给其他人点头哈腰吗?这一点上你还要跟人家小李好好学,这个世界的法则,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那照着你的意思,你是需要身边跟着一个马屁精天天吹捧你咯?这个爱好真是奇怪!”
父亲的解释我觉得有些可笑,需要一个马屁精?真的是钱多了怪癖也跟着多了吗?
“我不需要。”
父亲右手的食指抬起又落下,在办公桌上有节奏的敲击着。
“我需要的只是小李的这门技能,他可以帮我轻松应对那些领导。你以为你爹今天的事业是怎么来的?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吗?你太年轻了,社会经验不足。哦,对了,你之前整的什么社会帮派,还有学校里的学生会,这些都不要拿来跟名利场相提并论,那些不过都是些小孩子过家家。”
父亲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我有些奇怪父亲怎么会知道我以前搞“聚义堂”的事儿。我从没告诉过他,而且那时候他已经不在四川了啊。
“小李这个人机灵,反应也够快。特别是吹捧的本事,恰恰是我需要的人才。你以为当初那么多条件比他好的来应聘,我为什么最后选了他。我常年跟一些政府官员混迹于酒桌上,小李能喝,能吹,还会捧人,这就够了。至于其他的头衔,那也只是个空职,实际权力还是掌握在我手里。”
父亲狡黠的一笑,像是修炼成精的老狐狸。
“爸,你变了!”
我觉得眼前这个人,刹那间从未有过的陌生,自己身上真的流着他的血吗?比起现在,我更希望他还是很多年前那个卖鱼卖米的二道贩子。
“你也变了,不是吗?”
父亲不是很在意我的话,自顾自的翘起二郎腿,捧着他的瓷杯子喝了一口茶。
“适者生存,优胜劣汰。没有人是不变的,不变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已经在等死的人,另一种是早已到达顶峰的人。连国家领导人都要依照世界经济形势来改变发展方针,你还能期望你爹当个圣人吗?”
“我……”
他的话好有道理,我一时间被呛住了声,不知道要如何进行还击。
“以后你入了这一行,慢慢会懂的。”
父亲依旧笑着,这笑看的让我有些恼怒。
他从办公桌下面掏出两个白色的头盔,丢了一个给我。
“戴上,我们去工地里面看看。”
我看着这个头盔的颜色,好像跟刚才看到的工地里其他人戴的都不一样。纯白色,光秃秃的,我有种拿彩笔在上面画一面国旗的想法。
“发现了?这是监理才能戴的颜色,黄色是普通工人,蓝色是技术人员,红色是现场管理,明白了吗?”
父亲看我抱着头盔左右摆弄,过来拍了拍我的脑袋。这种行为在我看来,简直就跟嘲笑我是个弱智没有太大的区别。
出了门,小李还在外面候着,我看他的样子,突然联想到宫廷戏里面,皇帝走到哪儿身旁都有太监跟着的情形。
小李,小李子,还真是个太监名儿。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父亲在一旁疑惑的看着我,我连忙摆摆手。
“没事儿没事儿,口水呛到了。”
“第一次看见口水呛着还能笑出来的人,一天别老是想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父亲剜了我一眼,我觉得他应该能想明白我到底在想什么。
小李在一旁莫名其妙的看着我们父子俩,完全不知道此刻他在我心中扮演着怎样一个滑稽的角色。
工地上摆放着大量的钢筋混凝土,我们三人在其间穿行,像极了歌词里的“旋转与跳跃”。我瞥见角落里堆放着高高的一摞泡沫饭盒,看起来是工人们吃完午饭后丢弃在那里的,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走着走着一不留神脚下磕到根钢筋,打了个趔趄,幸好父亲及时拉了我一把,才没有摔下去。
“看着点儿路!老大不小了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你让我以后怎么放心把公司交给你!”
父亲呵斥了我一句,基于他之前的高谈阔论,这个时候我压根儿不想搭理他。
“我可没说过要接手你的事业,我来之前就跟你说过了,只是暂时来说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工作,索性就过来给你搭把手帮个忙而已!”
从小到大我和母亲的吵嘴就没有停止过,跟父亲斗嘴倒是很少。不过目前来看,这种趋势正在随着年龄的增长彼此世界观的不同而愈演愈烈。
“你!”此话一出,父亲气的眉毛都扬了起来。
“杨总别生气,小杨的意思是,他不接手您留给他的企业,他要自己把它做大做强。”
小李在一旁打着哈哈,说实话我也是佩服的紧,就这茬儿还能接上一个高明的马屁,的确是在下输了。
父亲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跟我多言,我也刚好省下了耳边的唠叨,落了个清净。
眼前这栋建筑物勾起了我的兴趣,大学里我学的专业是工程,虽然课逃的过于频繁以致于学费都是白交的,不过精髓没学到,皮毛还是掌握了一些。
也不知道这房子是拿来商用还是民居,我打量起地基,显然这房子才起了没多久,一楼刚修到一半,还有数名工人在忙着搭脚手架。我走过去,拍了拍地基桩子,顺便还用手抓了一把地上的残渣,放在手心里细细的观察。
这土,摸着似乎有点不对劲儿啊。看着看着我就瞧出了一些端倪,大学课堂上老师讲过,一般建筑用的混凝土因为分子结构密集,放在手里搓揉会有细腻的感觉,而现在躺在我手里的残渣,却硬生生被我搓出了颗粒感。这就是典型的不合格建筑材料啊!
我刷的站了起来,这可不是什么小问题,关系到建筑修成以后的稳定性,得赶紧跟我爸说说。
此时父亲手里捧着一张设计图纸,正在跟一个戴蓝色头盔的人讨论着什么,身旁站着小李,我快步走过去,摇了摇他的手臂。
“嗯?怎么了?”父亲回过头。
“你看!”
我摊开手,露出手心里面的建筑材料残渣,“这个好像有问题。”
父亲听我说到“有问题”三个字,挑了挑眉,给小李递过去一个眼神儿,小李迅速会意。
“那个,师傅你到这边来跟我谈谈刚才的事儿。”
他把蓝色头盔的技术工人带到一边去。
“你说说,有什么问题?”
父亲眯着的双眼突然瞪得老大,其间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当下,我把自己的观察结论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父亲,末了还很肯定的补充了一句:“这种材料修出来的建筑都是豆腐渣工程,严重不合格!”
父亲一边听我讲述,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一会儿惊讶,一会儿陷入了沉思。我说完以后,他才缓缓开口。
“好了,这件事我知道了,你不用管,下来以后我自己会处理的。“
“可是这栋楼的修建应该立即停止!”
下来再处理?这句话好熟悉,初中的时候我和班上一个成绩好的同学一起翻墙出去上网,后来回学校被逮住了,当时班主任也是用这句话搪塞我的。最后的结果就是我挨了一个警告处分,成绩好的那个只是被口头警告了一下。
这一套就是拿来哄骗不懂事的小孩子吧!察觉到父亲的言语中有些猫腻,我大为光火。
“等你来处理的时候,楼都起到一半了!”
“小孩子家懂什么!”父亲突然变了脸,“这个工程我投了多少钱进去你知道吗?你说停就停,真当是在菜市场买菜啊!不修,你说的轻松,不修我拿什么出来卖,拿什么给工人开工资!这么大一群人你养活吗?”
“你拿什么付别人工资我不管,我只知道这栋建筑不合格,你要是不管的话,我就去找技术工人做工程质量鉴定!”
我就不信还找不到个人说理儿了,说着就要走。
“你站住!”父亲一把拽住我,“今天的事谁都不许提,一个字都不准给我漏出去!”
我后退了两步,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很可怕。
我有理由相信这背后一切的操作都是父亲默许的,毕竟他是整个工程的承包商,所有的物料都是要经过他的批准才能运到工地里来的。
难道为了利益,父亲要做出违背良心道德的事情来吗?
不,眼前这个人一定不是我杨栎的父亲,我的父亲是那个卖菜是多收了一块钱都会退还回去的质朴中年男人,而不是眼前这个草菅人命的商人!
看我愣在那儿一副惊愕的表情,父亲的态度突然转变,像狂风暴雨中途突然露出一道口子,洒下来一缕阳光。他用一种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温柔语气对我说:“这些材料都是我看过的,没有什么问题,你不要想多了。”
“是吗?真的没问题那就找技术人员过来鉴定!”
“这整个工地的技术工人都是我们公司里的,材料是什么样他们自然清楚,根本没有人提出异议,你找谁来都一样。”
看我依旧不依不饶,父亲干脆使出了杀手锏,他似乎吃准了这一点儿会让我知难而退。
“你还是我爸吗?你知不知道这种楼根本住不得人,出了问题谁来负责?”我怒目而视。
“这就不是你需要关心的问题了,你认为现在的楼盘有多少材料没有掺过水?大家不都住的好好的。”
“那要是让你住自己修的楼,你敢吗!”
“我住的就是自己修的楼。”
唇枪舌剑之间父亲不落下风,而我此时怒不可遏,但他说的对,这里都是他的人,我根本没有办法。
突然开始后悔起自己做的决定,后悔自己来父亲这里,看着他在一栋栋建筑之间为了蝇头小利而弄虚作假,后悔自己看见这样一个彻头彻底的商人。
是的,商人,无奸不商,我为何还期待这样一个人能在这个浮躁的年代保持一颗初心。
不想再多说一句话,我觉得待在这个工地的每一刻都要替自己的生命安全担惊受怕,为整个工地上的建筑工人担惊受怕。我甩开膀子往外面跑去,小李刚刚跟技术工人交涉完毕,看见这一幕,想要拦下我,父亲伸手挡住了他。
“杨总,这……”
“随他去吧,刚出来的学生娃是这样,过段时间他熟悉行情了,自然会接受这个社会的残酷事实的。”
“好的杨总,那边工程师还有些问题。”
“走,过去看看。”
没有人管我,我一路狂奔跑出去老远,最后冲进了父亲的板房里,关上门,像个被针尖戳破的气球,懒懒的瘫在长椅上。
窗外的工地上依旧热火朝天,我却如同置身冰窖。
这个城市里有多少人每天住在违规建筑里,我不知道也不敢去想这个数字,我只知道这样一座城市是用金钱垒砌起来的,而不是良心。
如果有一天,如果地产开发商们的利益缩水了,这座城市,是否真的将坠入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