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往松花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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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路过了全部的人间(1)

我从地狱来,要到天堂去,正路过人间。

——司汤达

1

韩战在细雨蒙蒙的值班夜快结束时,刚打出一枚无所事事的呵欠,协警小陈推门而入,手头抱着一个湿淋淋的小女孩,这让韩战的嘴大大地张开了。

小陈把小女孩放到长凳上,一边扯下韩战的干毛巾给小女孩擦头发,一边问他有没有大衣。

韩战从文件橱柜后摘下浴巾,裹在小女孩身上。小女孩五六岁的模样,用两颗黑漆般的眼睛盯着他,愣愣怔怔。

韩战问怎么回事。

小陈说,我就在凤凰新村巡逻,巡着巡着,看见树底下有一团黑影,我还以为是狗啊猫啊的,手电筒一戳,就看见这小孩坐在树底下。整个人都湿了,还好天还不凉。

韩战从抽屉里拿出充饥的旺旺仙贝给小女孩。

小女孩把仙贝塞到嘴里,用细细的门牙咬,发出吱嘎吱嘎小老鼠啃食的声音。

韩战问她几岁,住哪儿,爸爸妈妈叫什么。小女孩都以吱嘎吱嘎声回应,碎屑落在她膝头。韩战拍了拍她的膝头。小陈走出去。

韩战喊,你把她丢我这儿,我怎么办?

小陈远去的声音说,你先学着当爹啊,迟早的事。

韩战说,姓陈的,我认识你以来,你从没给我招来过好事。

小女孩仰着巴掌大小的脸望着韩战,眼里的亮光像一枚擦得晶亮的小箭,一下子射进韩战的眼里,让他的眼痛了一下,然后心头软下来。

韩战拿起警服,抱起小女孩说,去找妈妈好吗?

小女孩点点头。韩战用警服把小女孩包住,关门出去。

凤凰新村离派出所不远,所以韩战抱小女孩步行而去。

凤凰新村是一片古旧的老工业宿舍楼,洋溢着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颓废败落的工业气息。住这种宿舍楼的多已非原居民,而是来自天南海北的租客。房客们身上已不再具有原住地属性。

韩战指着这片古旧的楼群问小女孩,记得哪一幢吗?

小女孩随随便便指了其中一幢。

韩战明知是不确定的,也只能听天由命,又问哪一层楼。

小女孩这时说话了,二楼。

韩战抱着小女孩走向二楼。楼梯散发着陈年积尘的气味,韩战小心地走着,以防蹭到扶手厚厚的积尘。走到二楼平台时,一根钢管横在地上,韩战用脚尖把钢管挪到角落。他想的是,要是小女孩跑下楼,不小心踩到圆圆的钢管就麻烦了。

钢管顺楼梯滚下,整间楼梯发出清脆利落的声音,听起来像重金属音乐会开演前一记扣人心弦的重击。

韩战走到小女孩所指的203室,刚要敲门,屋子里发出嘈杂的声响,然后是椅子凳子摔倒的声音,接着,一个重重的坠落声响起。

韩战一脚踹开门,门是虚掩的。屋子里弥漫香烟以及微腥的气息。韩战放下小女孩,迅速扫一眼客厅,推开卧室门。

他马上退了出来。

一个女人,披着鸳鸯戏水图案的床单从里面出来。她凌乱乌黑的头发遮住了半边面孔,还是能看出很年轻。床单像一块偌大的围巾,两只床单的角在胸口系了一个大大的结,看起来像有一只庞大的蝴蝶停在她的胸口。鉴于床单无法掩住双腿,所以,她一步步迈出来的腿是裸露的。

韩战不能不看到那细白修长、光洁细嫩、毫无瑕疵的长腿。

韩战回头去看小女孩,发现不见了。

年轻女人说,不用找了,她回自己小房间了。

韩战说,孩子是你的吗?怎么半夜三更让她跑出来?多危险。拿上身份证,跟我去派出所做个笔录,我需要证明孩子和你的关系。

年轻女人一动不动,胸前那只大蝴蝶的翅膀微微扇动了下。

韩战说,刚才屋子里什么声音?

年轻女人说,没事,我跟你走。

这时小陈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看见韩战很高兴,你也来了,我正找帮手呢。他指着年轻女人,再指身后一个猥猥琐琐一瘸一拐的男人说,一个卖淫的,一个嫖娼的,抓了现行。刚才跳楼了,什么都交代了。哎,面壁,蹲下!

小陈踹了一脚嫖客的屁股。

嫖客迅速蹲下身,以熟练的手势抱住脑袋,重重顿了两下,那积极主动的两下点头几欲使他的脑袋磕到积尘的地面。嫖客交代,是楼梯传来的钢管落地声,把他从床上惊吓到楼下。好在是二楼,且有草地,仅致他伤了脚。

年轻女人一拨脸上的头发,她的脸一下子露出来,是一张光洁干净的脸。她的脸太年轻,浮着一层淡黄色绒毛。她狠狠盯着小陈身后的男人,要用恨意杀死那不仗义的嫖客。

韩战说,去派出所。再看她一眼说,换身衣服。

年轻女人转向韩战,眼神又冷又傲,好像要把对嫖客的恨意转嫁给韩战。

三年前分到西城派出所的年轻警察韩战,被如此目光惊着了。三年来,他也抓过不少卖淫女。她们多是抱着双肩蜷缩墙角,浑身颤抖,低眉顺眼。韩战从未见过如此高傲的卖淫女。这让他很恼火。

小陈粗声粗气命令年轻女人跟他走。

年轻女人走进卧室,披着鸳鸯戏水床单的身子无比婀娜。片刻出来,牛仔裤T恤衫,身体线条流畅优美,脸色白净,目光纯澈,青春勃发。

韩战无法将她与刚才那一桩行当关联起来。他很快觉得没什么。一年前与女友林青的分手,使他在经过长久疼痛之后,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人可以有无数种选择与不选择的自由与权利。

小陈粗鲁地说这下可以走了吧。

另一个房间的门无声地开了半扇,小女孩的脑袋从门缝露出来。韩战这才想起差点把这孩子给忘了。

年轻女人把孩子抱起。小女孩伏在她肩头,巴掌脸上那双黑亮的眼睛与韩战对视。她并没有因为韩战与之有过短暂的接触,而表现出应有的亲昵。小女孩的脸色很苍白,看上去像薄薄的纸片人。

年轻女人说,我要带我的孩子走。

笔录中,韩战得知她叫杨蕾。二十六岁。外省人。大学肄业。有一个五岁的私生女小雨。这是一连串令韩战的思维混乱不堪的信息。他很难将这些局部信息跟眼前的人拼凑成一个整体,这不符合世俗规则。

韩战喜欢“蕾”这个字,这让他想到春天的蔷薇,夏日的玫瑰,它们微微绽开花苞,将开未开,还有花枝间漏下来的微小光斑。此时他有点愤怒于杨蕾糟蹋了这个好听又好看的字。

杨蕾心不在焉地朝门外张望,韩战说有人看管你女儿。

像是回应似的,隔壁房间传过来小陈跟小雨的模糊对话,小雨的笑声。韩战觉得那笑声像蔷薇一点一点顶开花萼的细微动静。

韩战没有询问杨蕾怎么会有个五岁的女儿,这不在笔录范围内。

按杨蕾的情况,她已够上五日以下拘留、五百元以下罚款的资格。很长的时间,在听见小雨的笑声再一次顶开花萼时,韩战终于在笔录最后添上一句,“初犯,有一个五岁女儿无人照顾。”

杨蕾在第二天获得三日拘留和三百块罚款处罚,这是对卖淫嫖娼案的最低处罚。

韩战把通知单交给她,问她有没有带钱。

杨蕾摇摇头,看了韩战一眼说,你能借我点钱吗?

韩战非常吃惊,吃惊于她一点也没有吞吞吐吐羞于借钱的落落大方,她的口吻像跟老朋友借钱,而他们的关系是警察与卖淫女。

韩战看她,想用目光提醒她这个非常无稽的想法,可杨蕾垂着眼帘看修得很纤美的手指甲,仿佛执意要等到他的回应。韩战拉开抽屉,把三百块钱扔在桌上。

杨蕾又抬头看他,我女儿怎么办?

韩战这时一点也没想到这个“怎么办”意味着什么,他想尽快打发她走,于是冷冷地说,我们会处理好,你去交罚款。

杨蕾临出门时说,小雨有心脏病,要按时服药,药在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想了想又加了句,她八个月出生,有先天性心脏病。

韩战迅速起身,他想说这事我干不了,我接了个什么破案子啊。

此时杨蕾已消失于深长而幽深的走廊。

韩战坐倒在椅子,倦怠而恍惚。他觉得与杨蕾作了一次古城之战的对峙,明明他是正义之师,杨蕾是邪恶之军。他一通刀光剑影,杨蕾只是摘花飞叶,就把他撞得鼻青脸肿。

2

中午时,韩战疲惫地把自己扔在值班室的钢丝床上。没多久他就进入梦乡。梦中他又重温了与林青分手那天的情形。

他们的分手很突然。那天他们在街上走,阳光很好,光线透过稀疏的树枝,把他们的身影筛得恍恍惚惚。秋风吹来,落叶像蝴蝶一样张开翅膀在半空旋舞,晃晃悠悠落下。林青伸手接了片落叶,笑着问他,韩战,爱一个人有错吗?

那时他们正在热恋,林青每个月从深圳回来一趟看他,准时准点,她还答应过年后就回到他所在的城市,之后两个人就在一起。所以他觉得异地恋并没有传说中那样可怕。那天他就笑着说,爱一个人当然没有错了。

林青再笑笑,说,那不爱一个人有罪吗?

韩战摸了摸她的头发,宠爱的笑意还挂在脸上时,林青的第二句话跟着出来,分手吧,韩战。

韩战后来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因为躺着可以避免更多的动作,让他安静一些。他不敢用力呼吸。一用力,心底的痛就缓缓漫向全身每一寸肌肤。最痛的时候,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听不见世界的声息,仿佛失明失聪。

他真切地体验到“连呼吸都是痛的”这种扎扎实实的感觉。

小陈抱着小雨进来时,梦中的韩战望着林青踏上动车的孤独背影,手伸向与林青之间的一道栅栏。他似乎想把她拉回身边。可伸出去的手却被栅栏卡住,无法收回。

小陈猛地拍了下他的手臂。韩战睁开迷糊的眼睛,活动了下手臂,看看有没有被栅栏卡伤。小陈慌里慌张地把小女孩塞给韩战,说看样子她有点不对头。

小雨轻得像一张被雨淋湿的纸片人,却又烫手。韩战觉得她几乎会融化在自己的手掌上。

韩战和小陈动用警车,用最快的车速赶向医院。路上闯了两个红灯。韩战在那个时候觉得权力的合适支配是多么好。

诊断结果是重感冒,而先天性心脏病最忌重感冒。

韩战为这次救治花了九千多块。小陈啧啧有声,说韩战幸亏你有有钱爹妈。

韩战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的父母多么有钱,这次不能不在意了。付手术费时,银行卡只有三千多块。他给母亲打电话,手机那头是证券公司的嘈杂音。韩战说朋友孩子急病用钱,韩战的母亲说知道了,就关了手机。

当时韩战没多少把握,因为之前他拒绝了母亲要他再次相亲的提议,母子俩已冷战数日。他正犹豫是否给开公司的父亲打电话,手机传来短信音,一看,卡上进了两万块。

小雨的感冒恢复很快,三天后就出院了,心脏病暂时还未发现其他状况。韩战和小陈轮流照顾小女孩。小陈对小雨的喜爱显而易见,韩战打趣说出院后你带回家吧。小陈像被烫着似地连连摆手。他说逗玩几日可以,真要天天当奶爸,不如杀了他。

其间,韩战去了杨蕾的出租房,拿回了小雨的心脏病药,又去了趟拘留所,把小雨的状况告诉杨蕾。这名年轻的母亲垂着头说知道了。她有点冷漠,让韩战不禁怀疑孩子是不是她亲生的。

韩战把小雨带回派出所。派出所的几个年轻女警围着小雨团团转,买糕点,削水果,有一个还跑到街上买了纱裙。小雨穿上后像洋娃娃一样粉嫩可爱。

韩战给拘留所打了电话,问杨蕾什么时候出来,他必须尽快将这起意外事件移交给当事人。这次有惊无险着实让他惊心,他认为自己尽到了人民公仆的责任。不料拘留所说,杨蕾已在上午九点离开,接她的是个开法拉利跑车的中年男人。

这个时间段,跑车至少能来回拘留所与派出所之间三四趟。杨蕾没出现,她明明已知道女儿在死亡边缘走了一圈。韩战差不多能想象杨蕾坐在开天窗的敞篷跑车里长发飞扬的样子。

这算一个什么母亲啊?韩战愤怒地一拳打在自己的手掌。

疼!一个轻轻的声音说。

韩战一低头,小雨指了指他的手掌,疼。

韩战蹲下身,摊开手掌给她看,笑道,不疼,来,你打几拳。

小雨不肯,韩战捏拢她的小拳头,用那糯米团一样的小拳头拍击自己的手掌。那软绵绵的一拳一拳,似乎打向的是韩战的心窝,一种又舒软又心酸的感觉涌过来,软软地包裹住了他。

韩战在路上至少回答了小雨十八个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你小时候有没有穿过裙子,你喜欢摸妈妈的耳朵睡觉吗,你穿过妈妈的高跟鞋吗,等等。

韩战才知道小雨放开来是个如此多嘴活泼的小女孩。三天的精心养护,她成了十分健康的孩子。

韩战把小雨背进公寓放到沙发上时,才发现单身公寓没有一个小女孩所需的生活用品,比如一条印着小狗熊或小斑马的小毛巾。

那天韩战雇了个五十来岁的超市阿姨,把选购的事托给她,也不问价格,也不要款式,他就抱着小雨跟在后头。超市阿姨推着手推车喋喋不休叮嘱若干事项,韩战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三个人在超市转来转去,外人看来俨然一家三代,天知道这三个人没有一丁点血缘关系。

韩战始料未及,自己照顾小雨竟无比得心应手,吃饭洗澡睡觉,做得头头是道,仿佛天生是当奶爸的料。这让他对自己又吃惊又佩服。小雨虽只是五岁小女孩,已懂得原始的害羞。她坐进黄色的塑料盆,扭着小腰让韩战出去,说自己会洗澡。

她用小手掌拍水,水花溅出盆外,弄得地面湿漉漉的。她脸上浮起诡计得逞的得意微笑。韩战说你要小心,有事喊叔叔。

韩战听到小女孩啪啪地玩水,稚声稚气地唱歌,秋风秋风吹吹,树叶树叶飞飞,就像一群蝴蝶,张开翅膀追追……

韩战拉开一条门缝说,小雨唱的歌好好听喔。

小雨惊慌地拍水,叔叔出去,叔叔出去。

韩战忙退出。

小雨裹着湿答答的浴巾拖拖拽拽出来,韩战赶紧给她披上干浴巾,抱到床上,塞粽子一样把她塞进被窝,拿电吹风吹她淡黄色的头发。韩战想千万别感冒了,要是再一场感冒,那完全是他的罪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