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往松花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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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不加冕之王(3)

我除了转发这条视频,并没有为老魏做过其他奉献,这让我甚为揣揣不安,觉得很对不起当初老魏每年送给我他老家的羊尾笋和咸鸭蛋。

可我的行当决定了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发挥职业特长而做些什么,我总不能对着王山花、赵大庆它们诉说老魏蒙受的冤情与苦难吧。

我唯一能做的是把那张著名的赈灾照片放在三斗橱上,每天清晨供一支香烟、一杯酒。当然每天傍晚我都把烟酒消灭了,第二天换新的。我觉得这是与老魏有福同享的方式之一,老魏在天有灵也会体谅一名落泊的养鸡场场主的。

老古弄清事件的全部真相后,对我们的做法并不赞同,他说我们这是在“找不痛快”。老魏憋憋屈屈活着的时候我们都不吭声,等他灰飞烟灭了,一个个跳出来要为他抱不平,这不是找不痛快还能是什么?

我分辩,老话说盖棺定论,一个人的一生只能在死后才能画上完完整整的句号,这才是公平公正的。

老古摇头,真搞不懂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是怎么想的,你们这样做有什么用,给老魏翻案吗?能让他活过来吗?

我说,你不懂。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老古说,我是不懂,我只懂得养鸡。——对了,王山花这几天越来越奇怪了,蛋也不下了,鸡冠跟赵大庆一样越来越高,越来越红,有一天早上我还听见它打鸣呢,都快变成公鸡了。

我笑得差点一口酒喷出来,老古你真是老糊涂了,单身久了性别观也错位了,你说你会变成女人吗?

老古忍受着我的嘲笑,起身拿走我的酒瓶,说早点睡觉,好好养鸡才是正事。

临睡前我看了眼我的公众号,发现这个短视频的阅读量是一百六十多,点赞量是三个。我被这三个弥足珍贵的点赞感动得溢出了两颗晶莹的泪。

我上了七仙会的微信群,群里就施风和杨丽在说话,他们是著名的夜游神。施风说他的阅读量是三千多,杨丽称比他多三百多。施风说一转十,十转百,影响会越来越大,老魏便也可瞑目了。

我耻于下问,遂默默关机睡觉。

4

两天后的清晨,喊醒我的不是诗和远方,也不是赵大庆嘹亮的司晨声,而是赵本海的吠吠,还有老古跟人的吵架声。

我惊醒,趿着拖鞋、揉着惺忪的睡眼朝外走,心里把老古骂了好几遍。他明知我是著名的“回笼教”教主,一生酷爱清晨那似幻似真绮念丛生的美好时光,还老是给我打不痛快的折。

老古在跟一个中年妇人吵架,赵本海狐假虎威地吠吠。中年妇人执意要进来,老古拦着不肯放。中年妇人摇着竹篱笆墙门,嘶哑着嗓门喊,你再不让我进来,我死给你看。

老古一点也没有怜悯之心,凶狠地说,你有本事倒死给我看看。

我忙喝道,老古住手,让嫂子进来。

来人是老魏妻。

我重重地踢了赵本海一脚,骂它狗眼看人低,只认衣衫不认人,以示对老魏妻的歉意。我不好踢老古,就白了他一眼。老古抓抓头皮,挑起水桶担走了。

我让老魏妻在院子树荫下的石桌边坐下,拿出老古煮了一夜的茶叶蛋,说这么大清早过来肯定没吃早饭,赶紧吃,这茶叶蛋特香。

老魏妻愈发瘦了,面色憔悴得像一片失水很久的雨林。我真担心她也会追随老魏而去。老魏妻怯怯地看了眼石桌上的一盆茶叶蛋,没动。我剥开半个,递到她手里。老魏妻只好咬了一口,再一口,刚开口说李瓜子——就噎住了,涨红着脸,梗着脖子使劲拍胸口。

我慌忙倒了杯水给她,又给她嗵嗵嗵拍后背。我说嫂子你别急,有话慢慢说,不急不急,慢点儿吃。

王山花和它的姘头赵大庆过来,顶着红彤彤的鸡冠好奇地围观。我发现王山花果然长得像公鸡了,鸡冠比赵大庆还长得英挺鲜艳。真是逆了天了。我甩去一脚让它们滚蛋,这死母鸡,连鸡蛋都不下。王山花逃之夭夭,还发出半男半女的鸣叫。赵大庆忠贞不渝地跟在后头。

过了好长辰光,老魏妻才舒缓过来。我暗捏了把汗,真要出个事我都怕老魏气活过来扒了我的皮。

在老魏妻断断续续的抽噎声里,我一点点弄清了我们热火朝天地为老魏义愤填膺之际发生的一些始料未及的事。

老魏妻在某局收发室工作,做了二十多年长期合同工。该局是不起眼的局,收发室是不起眼中的不起眼,所以她一直是尘埃般的存在。与老魏的木讷生冷不同,她是微笑的,她的微笑像一张画符一样常年挂在脸上,苍老,斑驳,泛黄,疲惫。可微笑总归不会让人讨厌,所以她是一颗不讨人厌的尘埃,在各间办公室进进出出,轻手轻脚地送报纸文件,又无声无息地走开。

忽然有一天,尘埃般的老魏妻成了人人注目的对象。局里的人看着她,打量她,议论她,有人还用手指头戳她的后背,让她感觉后背爬了几百只毛毛虫一样难受。接着局长把她叫到办公室。局长居然把她叫到办公室。

她到这个局二十多年,像白头宫女看玄宗,眼睁睁看着局长换了一茬又一茬。她叫不出那些局长们的全名,局长们叫不出她的名字。可她到底比局长们在这个局里待得更久,还亲眼看到过两任局长灰头土脸地被押上纪检部门的车。饶是这样,没有一任局长接见过她,看着她的眼睛说过什么事儿。

现在这一任局长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周如花同志,你的家庭发生了变故,我们表示非常同情。生命诚可贵,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

老魏妻万万想不到这辈子竟然有局长能叫出她的全名,她眼眶湿润,两手哆嗦着抹眼泪。

局长赶紧扯了纸巾给她,严肃地说,可他的死,不是一个人的死……

老魏妻呆住了,她的脑筋转不过弯,她担心地想难道老魏还害死了其他人?这一想她更害怕了,两手哆嗦得更厉害,抽噎声哽到喉头,既哭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脸色渐渐泛白。

局长说,他的死影响到了很多人,比如……他说了几个人的名字,这些人是报社社长、总编、副总编、部门主任。他重点提到了老魏妻很熟悉的市长的名字。很熟悉是因为老魏妻天天送报纸,那名字不熟也熟了。局长断然说,因为老魏的死,他们的工作、生活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这是不应该发生的。

老魏妻低声说,可老魏自己也是不想死的。

局长说,我知道老魏不想死。可有人把他的死,别有用心地当成一种制造不稳定因素的工具,不断制造事端,制造社会摩擦……

老魏妻的耳膜瞬间放大成了一面鼓,局长嘴里吐出来的一句句话,像鼓槌一样敲打这面鼓。老魏妻眼睛直直地看着局长,那鼓点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最后她整个人变成了一面鼓,从头发到毛孔,从肌肤到骨头,全身呼啸着发出嗵嗵嗵的声音,而她自己消失了……

等她醒来,在医院。看护她的局里的清洁工说,局长说了,从现在开始她不用上班了。她惊恐不已,挣扎着要起身。清洁工忙说,局长说了,工资照付,年终奖照给,一切福利都不变,她就是不用上班了,工作了这么多年也该歇歇了。

接着,她住的锦花小区,忽然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蹲着、坐着或站在小区外,交头接耳嘤嘤嗡嗡,指着她家说这是不是那老魏的家,看见她过来说这女人是不是那老魏的老婆。有几个还给她塞钱,说是爱心捐款,要她替死者勇敢地活下去,说老魏是新闻战士、志士、斗士,有一个竟然还说是烈士——

老魏妻红肿着眼说,谁想做这个士那个士的,我就要个完完整整、全手全脚的大活人,可人呢?我家老魏死了也就死了,人死就成了灰,灰再咋样也成不了人。可我们老老小小总得活下去是不是,谁愿意让人整天指指戳戳过日子?

我的脑袋一点点涨大。好像有什么事不对,这事好像不是照我们计划的套路走下去,它不按常理发牌,它偏了歪了斜了,它整个不对头了——

老魏妻继续说,我听说,是几个老魏的好朋友在帮他出头,想帮他翻身,为他鸣冤抱不平。李瓜子,是不是你们背后在搞什么小动作,你们到底在做啥啊?

我定了定神,使劲不让脑袋继续膨胀下去。

我说,嫂子,老魏是无辜的,老魏不该那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死去,他到死都想背个好名声走,我们不能让他死不瞑目——

老魏妻说,可我天天晚上不能瞑目,死人活不过来,我这活人都快折磨掉半条命了。我不晓得你们在咋做,也不想晓得,可我求你,嫂子求你们,别那样做了,我们要好好活下去,清清净净、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我说,嫂子,咱把眼光放远点行吗?我们如果不帮老魏恢复声誉,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不,他下辈子都抬不起头。他是个把名誉看得比羽毛还珍惜的人——不,我的意思不是说他是一只鸡或一只鸟,我只是打个比方——

老魏妻腾地起身,把手里的半个茶叶蛋捏成一堆渣,李瓜子,跟你们那几个朋友说,你们如果还念老魏的旧情,如果还念当初一回回来家吃嫂子给你们做的一顿顿卤肉饭,就把这事停了,别干了。咱一家能活着不容易了,别把我们连根拔起捣来腾去,我们再也受不了一点点折腾,那会死人的!

我被噎着。我没吃茶叶蛋,还是被噎着了。

老魏妻朝篱笆墙门走去,蹲在门口的赵本海冲她懒洋洋地吠了声。老魏妻用手里的茶叶蛋渣甩了它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赵本海弓起身,诧异地看了看她的背影,再回头用疑惑的眼神瞅我,一脸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