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往松花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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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寻父(3)

自铁匠沦为鳏夫,徐家阿婆就颠着小脚为他挑选女人,每回都被铁匠闷声拒绝。终于有一回她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到铁匠铺,刚说个开头,铁匠一记铁锤砸在铁板,火星四窜。铁匠咆哮,再带人过来,我砸的是你的老骨头!

徐家阿婆抱头鼠窜,把那女人丢在铁匠铺里杀猪般号叫。此后无人在铁匠面前提“做媒”二字。

铁匠雇阿五拉风箱。阿五除了杯中物不好其他。最重要的,阿五既聋又哑且半瞎,正合铁匠心意。两个男人,日出面对一堆冷兵器,日落面对两盅热黄酒,终年不交一语,却相处得水乳交融。阿五对世事的超脱使铁匠着实省心。就算铁匠喝得摔酒壶酒碗,阿五也只过来收拾碎片,顶多拍拍铁匠肩头,绝不多一句聒噪。黄昏时分二七东街最常见的场景是,太阳照在铁匠铺,暖黄色的光线给冷硬的铁器镀上一层温和的铜质感,旧收音机里荒腔走板喊着绍剧《二堂放子》或《三打白骨精》,两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不声不响喝黄酒,桌上摆几碟菜。时光在他们的酒碗与筷头之间起起落落,停停走走。

铁匠光着膀子在打一张铁锹。烈火,赤焰,泛着蓝光的铁块,锻打时四散迸射的铁屑,清脆尖锐的生铁锻打声,浑厚沉郁的熟铁锻打声,构成了铁匠铺长年不衰的特有景观。这景观里最传神的莫若铁匠了。

铁匠浓眉大眼,鼻梁笔挺,腰圆膀粗,若是好好打理,着实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可铁匠终年蓬头垢面、粗衣滥衫,加之阴着一张粗黑面孔,除了不得不买铁家伙的买主,没人敢上门。黄昏的霞光照在铁匠的身上,除了短裤,其余部位裸体朝天。他小腹平坦,身材匀称,肌肉结实粗粝,霞光中呈现炫目的铜质感。长年累月的打铁生涯,让他打铸出无数质地优良的铁器,也把自身铸造得粗犷而优美,结实而有韧性。他的身材简直是无人发掘无人赏识的标准男模坯子。

铁匠放下铁锤,端起茶酒。他从来就是以酒代茶,只不过酒里掺了茶水。他把茶酒一饮而尽,搁在桌上,阿五无声无息站起,给铁匠续上茶酒,顺带自己也喝了口。这是配合得天衣无缝的一对好搭档。

此时铁匠发现有人朝铺子走来,他皱起眉。他一直认为有人上门是对他生活的一种无礼扰乱,就算买主也不例外。他从来不喜欢“顾客盈门”,更愿意过一天只打一件铁器的散漫生活。

来人是他阿嫂仇桃花。仇桃花进门放下手里的竹篮,先是抱怨一通热得要晒出脑油的大太阳,接着掀开毛巾笑嘻嘻地说,老二,你看我带来啥菜?

铁匠瞟了眼,是干菜蒸肉,半透明的肥肉浮着油珠,散发醇香,在这个酷夏里有明显的色泽诱惑。铁匠放下手中活计,坐下喝茶酒。这算是他对仇桃花上门的友好态度。

仇桃花早习惯了铁匠冷淡的待客之道。她的妯娌、铁匠老婆翠香活着的时候,她曾对其温柔美貌产生过强烈的不适感,认为她的好看不是女人该有的好看,她好看得简直邪里邪气。好在,人家没有对她的不适予以回应。她进一步,人家退一尺。她进一尺,人家让一丈。时间一长,她棋不逢对手也觉无趣了。

后来她伏在妯娌的棺木上号啕大哭。她哭好心的公婆死得太早害得她们妯娌无依无靠,她哭翠香温柔美貌贤惠能干有口皆碑。她把妯娌生前的种种好处成倍放大,凭空为她竖起了一座举世无双的贤德牌坊。人们泪水涟涟,不知不觉忽略了她平素某些为人诟病的行径,记住了她的善行善念,以至于若干年来她不负众望成了姚家村最为品德高尚的妇女典范。

仇桃花更对年纪轻轻不幸成为鳏夫的小叔子深怀怜悯。她认为是男是女都不能缺了另一半,缺了另一半,就像铁锅缺了盖,簸箕缺了扫帚,箩筐缺了扁担。

仇桃花走到铁匠旁边小声说,老二,我有句话跟你讲。

铁匠看了哑巴阿五一眼,再看看阿嫂,觉得她的话纯属废话。阿五倒有点先知先觉,封了炉膛里的火,笑嘻嘻地走到隔壁寿材铺去看人家写挽联。

仇桃花坐在铁块铁板铁盘铁屑铁沫间的一把旧竹椅上,对她的小叔子谆谆相言,老二,阿嫂的话你要听就听,不要听就当冷风吹过。你看哪,日子一日一日过,人一日一日老,现在你还有点力气,能做能吃,可总有七老八十的一天吧?总有连口茶水也没人倒的一天吧?老话讲得好啊,光棍汉子赛神仙,生起病来叫皇天啊。你看看你,这么多年冷锅独灶的日子是咋过来的——

她觑他脸色并无异样,猛然一转话锋,老实讲,是不是看中哪家姑娘了?

铁匠猝不及防,面孔霎时急红,阿嫂你不要乱讲,哪有人会看中我这样的人?

你的意思是有人看中你,你也愿意?仇桃花乘虚而入。

没有没有。铁匠急得耳朵根也红了。

仇桃花的怜爱之心油然而起,于是她离他更近一点,对他一五一十讲起李处秀。当然,她的说法真真假假实实虚虚,在该真实的地方托虚词,该虚托的地方吐真言。李处秀整个人牢牢铸刻在她刀削斧凿的言辞之间。

仇桃花对铁匠晓之以理的同时,李处秀在对姚福强动之以情。

这天,终日为公家操劳的姚福强在家睡大觉。李处秀洒上花露水,换上干净短衫,用水把头发洒得服帖些,来到姚福强的房间。姚福强背对她在睡,只穿了短裤汗衫,半裸的肥白背影像一坨煎得恰到好处的猪油。李处秀在床沿坐下,伸出手轻轻抚摩他的后背。不过她的姿势是虚拟的,像抚摩空气。

姚福强自丧失男人的基本功能后,对女人的兴趣几近于无。他只得把全部精力投放到为人民服务中去,这使他赢得了作风正派的美誉。有人觉得他与女同志的关系团结活泼不足,紧张严肃有余。

其实他不能算无情汉,偶尔也想起李处秀。梦里他又成了真正的男人,和李处秀在钢丝床上颠倒乾坤。但这样的梦不多,往往被仇桃花一脚蹬醒。他叹口气,深感人生如梦。其实他依然有良好的视觉功能,能看到女人的丰乳肥臀,如怨似艾的眼神。有敏锐的嗅觉功能,能闻到女人的体香。触觉功能也完好无损,能感受到女人的柔韧温润。

可他不敢,他必须藏匿自己最原始最隐晦的致命缺陷。如果他会使用一种比较有文化的语言,他会说:我要保留你心中我的完美形象。可他不会说。他已被一个女人掐着软肋,再不能让另一个女人摸到致命伤。当年他能轻而易举开启李处秀初开的情窦,现在不饶人的时光只能让他徒然兴叹了。

他想亲近强生,这个像石块从天砸下的儿子。可强生离他远远的,陌生地看他,眼神里毫不掩饰冷漠、不屑、鄙夷、嫌弃。这让他恼怒而无地自容。

这时他想起很长时间没去村里转转了。也许会有些错误的荒诞不经的说法在村庄上空像流云一样飘散,于公于私,他都有义务去纠正。他这样想着懒洋洋地转过身,迎头撞上一只苍白细瘦的手在他后背虚虚地抚摩。

他吓得一骨碌起身,阿秀,你做什么?

李处秀低下头,扯着一绺头发含在嘴里。

这羞涩的动作扯动了姚福强的柔肠。当年,青春的李处秀以这个动作惹起中年男人姚福强的怜爱,也导致了他们之间这一场漫长的撕扯拉锯。

她眼泪汪汪地看他,忽地一头撞进他的胸膛,双臂紧紧缠着他光滑肥白的腰背。姚福强的胸口被撞得发痛。长久以来,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自己的男人身份,也忘了去拥抱一个女人的姿势。这时他不由自主地抱她,多半为抑止她的哭,小半出于诚惶诚恐。青涩的花露水香与女人体香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他恍然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几年前。

她的泪水一层层涂在他身上。她说不出苦难,或者她说出来的苦只是承受的尾数。她像一只过滤器,生命里的苦难经由自身过滤吸收后,出来的只是淡化了的毫无质量的排泄物,比如泪水。

姚福强木然地听她哭诉,觉得面临了一件很苦恼的事。

她哭她劳作的苦,遭白眼的苦,缺钱的苦,多病的苦,夜里想男人的苦。她并不聪明,可她毕竟还不老,胸乳是凸的,腰肢是凹的。她用劲抓挠男人,福强,我做女人真苦。人家睡觉有男人陪,我没有。你可怜我一次,你可怜我一次吧。

她的泪水开始是一串一串,随即是一把一把,最后成了来势汹涌的潮水,伴着不可抑制的哭声,始而呜咽,继则抽泣,终至号啕呼天抢地了。

姚福强的脑袋轰然作响。他竭力挣脱她。

福强,你要我一次。我这么远跑来,就要一次,一次够了我回去了——

他拼命推她,我是公家人,不好做这种事,这是违法乱纪。我给你钱,你要多少钱?

李处秀抬起头,被眼泪鼻涕浸肿的面孔看起来像一只发酵过头的大馒头。她摸出一张纸。姚福强想难道她开出了十多年的债单。他看见一张皱巴巴的破旧泛黄的化验单,上面的字一个也看不清。

李处秀哭诉,医生说我肝里长了东西,没多少时间好活了——

姚福强看李处秀像溺水者一样张翕的嘴,脑袋一点点膨胀。这个女人要死了?这个为他生过儿子的可怜女人要死了?这个女人如果死在这里该怎么办?

福强,你要我一次,一次我回去了,我死了也能闭眼了。

他想起她年轻时的几分风姿妖娆,想这个女人真是命苦,想他也真是命苦。他们简直就是一对苦命鸳鸯。他终于也呜咽起来,可我实在没办法给你,一次也没办法啊……

仇桃花从日当正午说到日影西斜,说得口干舌燥嘴皮发麻。铁匠坐在小凳子上时不时喝口茶酒,看不出鼻山眼水的动静。仇桃花越说心里越疑惑,越说越感觉热面孔贴冷屁股。突然想起小叔子曾一锤子吓跑徐家阿婆,急急关上嘴门,聒噪声戛然而止。

轮到铁匠疑惑地看她。两人对看片刻,铁匠说,阿嫂,你讲完了?

讲完了,你有啥想法你讲。

铁匠的嘴角叼一抹嘲讽似的笑,老了怕什么,有政府有敬老院,还怕死在二七街头?就算敬老院不收,我总还有几个侄女,总会替我送终吧。

你看你,我的子孙也是你的子孙——不,你哥哥的子孙也是你的子孙,哪能看你老死不管?不过总归亲生的好,你身强力壮生三四个不是事……

阿五背着双手,哼着自己才懂的荒腔走板过来。他惊讶于她还在喋喋不休,同时也奇怪铁匠怎能容忍这么长久的嚼舌。他走进厨房间摸摸索索洗菜做饭。阿五的动作提醒着仇桃花,她焦虑地看铁匠。铁匠往炉膛铲煤,风箱呼噜噜拉开,炉火又熊熊燃烧,映得铁匠的面孔赤红如火。

仇桃花说,老二,你总得给我一个答复吧!

铁匠一锤砸在铁块上,像铁块一样的声音一字一眼砸落在地,我老婆只有一个,翠香是我一生一世的老婆,小辉是我一生一世的儿子!

仇桃花气急败坏地走出铁匠铺。一路走一路气,翠香是我一生一世的老婆……一生一世的老婆……一生一世……老婆……气着气着,泪水掉下来。她想她对姚福强够好了,他连她活着时都那样作贱她的颜面——虽然看起来像是怕她的样子,实际上是当她一坨狗屎一样怕她、嫌她、弃她,连碰都懒得碰她半下。她死了还指望有铁匠对老婆这狗一般的忠心耿耿死心塌地吗?

仇桃花推开房门,眼前晃着一堆蠕动的白花花。她擦了擦眼,再擦了擦眼,终于看清床上慌乱穿衣的一对男女。她有片刻的恍惚,不明白睡在自己床上的怎么会是自己的男人和另一个女人。她看着男人颤抖的手怎么也套不上裤脚,女人哆嗦的手怎么也对不准扣眼,这让她气得想笑。

她走过去帮女人扣上扣子,帮她捋凌乱的头发,温和地说,唉,你年轻时眼瞎,怎么到现在还没治好?

4

强生奔跑在异乡天空下的田野,四周的草垛像一个个鬼影,远远凝望他奔跑的背影。强生不知要奔向哪里,只知离开那个坟墓一样冷寂苍老的屋越远越好。

他怀揣即将有爹的骄傲与欣喜跟随母亲来到这个地方,心中无数次描绘爹的模样,或高大勇猛,或瘦高,或矮胖,但至少得有一处像做爹,比如会捕鸟,会抓鱼,会在他挨人欺侮时一拳砸落人家几颗大牙。

可他大失所望。那个老男人的衰老、羸弱、猥琐远远超出他最糟糕的想象。最重要的,这人太老了,老得身上散发出很难闻的老人气味,老得简直快要进棺材或者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他怎么可能有这样一个丑陋的爹?怎么可能?

他怀疑母亲摸错了人家,可母亲硬说这就是把他生出来的爹。强大的屈辱与羞愧令少年恨不得变成隐形人,或一只飞虫,哪怕一根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此地没人认识他。因此,当少年发足奔跑在异乡天空下时,无须掩饰在渐深夜色里淌下的泪水,还能让哭声与划过耳朵的呼啸风声混在一起。少年掠过陌生的乡村小路,几次跌倒又爬起。几处灯光在前方像星子一样眨眼,他毫不犹豫地奔去。

强生奔跑在这条像荒村一样冷清的街道,眼角扫到诸如纸幡、花圈、棺材之类的东西。这并不会让他害怕。因为他曾在星夜奔跑过一大片萧萧作响的坟地,月光下那些脱光叶子的树木与坟墓与他的身影细长无声,敲雷般的奔跑声与满身渗漏的汗水足以对他构成强有力的保护。

强生的脚步被一大片蹿空的铁屑火光震住。他从没见过如此盛大的焰火。

一个人高马大的光膀子汉子抡着巨大的铁锤,瞪眼竖目,怒目金刚般对准搁在铁砧板上的通红铁块,狠命拼命搏命地锤击,冲撞,锻压……起落之间,铁屑焰火如盛放的繁花,如纷扬的羽毛,炫目、张扬、狂放、强悍……

头顶在震,地面在摇,强生整个人惊呆了。他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把另一件事物摆弄得如此地动山摇、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