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绘声绘色说起来。我一边说一边看德根队长的脸。平时我说什么,他准跟着我眉飞色舞的样子高一声低一声,以此作为对我枯燥无味的故事的耐心回应。可这回他没有,他低眉垂眼,无精打采。
我是小孩子,我得到明年九月份才读小学,可我也懂得看人脸色啊。我闭了嘴,有点委屈。
小桑儿,我想,问你,一件事——德根队长想一个字说一个字。
什么事你说吧?我一下子又活泛起来,我喜欢大人拿我不当小孩看。
你说——水鬼——这东西到底有没有?水鬼——这东西到底是不是落水人变的鬼?
这个——那个——我的舌头打结了。这时我很恨自己,好不容易有人拿我不当小孩子看,我的表现却这样差劲。我拼命想,终于憋出一句,明年九月份我读书了,老师准会告诉我们水鬼什么样。你耐心等等吧。
德根队长笑出来。我满脸发烫,感觉像撒了个很蹩脚的谎。
进屋吧,我脚酸了,继拜爹。我要喝水。
德根队长再也没法不让我进去了。
我推开门,大模大样地直冲厨房。其实我是找吃的。
别去厨房。德根队长高声喊,他手捧着东西没法拉住我。
我喝水。我边说边趴着水缸捧着葫芦瓢喝水。水丘湾的人习惯喝水缸里的水。
这时我看见缸底有团黑乎乎的东西,我使劲睁大眼,看不清。
我拿旁边的竹竿捅,黑东西动了动,没理我。我再捅,这回可能弄痛了它,它猛地从水底蹿出来,抖了我一身水。
这不是梦中跟我玩打水漂的那猫一样的东西吗?
德根队长一个大跨步进来,一把将我拎上高高的竹椅。他拿小马扎坐我面前。我居高临下,他抬头仰望。我感觉一下子长大许多。这让我有些不习惯的得意。
我晃着两只脚,惊魂未定。我想问这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可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我——想吃冷饭团。
德根队长捏给我饭团,裹着咸菜香干,这让我受宠若惊。我一小口一小口啃。我妈才不会给我吃这么好吃的饭团。
我盯着脚下蜷成一团的东西。
小桑儿,一个好小孩是不乱说话的,你是好小孩吗?
我拼命点头。不然我下次还有咸菜香干饭团吃吗?
小桑儿,一个好小孩胆量也是很大的,你胆量够大吗?
我迟疑了下,还是点了头。又激动又害怕地想他会让我去干什么坏事儿。
那好,你就别跟人说,跟什么人也别说——继拜爹家里有只水鬼!
我立马从高高的竹椅上跌下来。手里的饭团掉在地上,滚到它面前——那黑乎乎的家伙面前。我和它趴在地上,面面相觑。
5
德根队长把仅剩的一只咸蛋、半根油条做成一个大大的饭团,才把我从惊天动地的尖叫中安抚下来。
水鬼蜷缩在阴暗的角落,小脚趾不停地挠。我看见它的脚趾像个大巴掌。我问了一百二十遍水鬼到底会不会把我当替身拖下水,德根队长说,要拖就拖他好了,反正亮亮母子俩也早去了那里。
我逃脱大难似的点点头。
接着他跟我商量一件事:把水鬼脚上的铁钩弄下来。
他的意思很明确,我得想办法把九根的手术刀偷出来。菜刀太厚,剪刀太粗,镰刀更不能用。它的肉又肥又厚,非用手术刀不可。
这件事就你我知道,任何人都别说。德根队长再三叮嘱出门的我。我做出小八路的敬礼姿势。一刹那,我自豪无比,感觉像深入敌后根据地的地下党员。
偷手术刀的过程有惊无险。我把九根家的猫吊在树上,然后把它弄得喵喵直叫唤。九根没病人,正闲得拿针灸往自己胳膊上扎。据说他在试验如何使人返老还童起死回生。听见猫叫,他跑出屋,胳膊上的银针闪闪发光。
他一边解绳索一边痛骂吊猫的人,猫还没死呢就把猫吊树上,猫死了才吊树上,这规矩懂不懂?哪个坏蛋被我抓住了非把你吊树上不可。猫有九条命,死一回活一回,死两回活两回,死三回活三回……
在九根“死九回活九回”时,我早已跑进家。手术刀塞进草蓬角落。
德根队长的饭团早把我撑饱了,我晚饭吃得不多。心里藏的秘密又把我憋得满脸通红。妈摸着我额头,忧心忡忡地对爹说,看来得去趟九根家,五叔婆没把魂喊进,她现在喊魂越来越不灵了。
我马上表示反对。
他们没把我的话当话,也没把我当人,拖稻草似的拖着不情不愿的我跌跌绊绊往九根家走。
九根一边给我量热度,一边向我们痛陈手术刀被窃。我爹妈齐声附和,指责贼骨头太过无聊,连手术刀也偷。
爹妈向九根诉说我白天活蹦乱跳、晚上火烧火燎的奇怪状况。
我低头哧哧地笑。他们一致认同,我已被烧得神志不清了。
爹妈带着草药和我回家。月亮把水丘湾照得清清亮亮,河上的波光让我想起白天九根胳膊上闪闪发光的银针。我不停地哧哧笑。
河面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泼水声,像什么东西蹿进水里,又像什么东西从水里蹿出。爹妈一声不吭,加快步子。
水鬼。我惊叫着指远处水面。
爹妈赶紧捂住我的嘴。妈呜地哭出声。爹低声说,有什么好哭的,不就发了个烧嘛。烧了一星期,还不见好,再烧下去——妈的哭声更响。
我弟弟就是因为发烧,五岁时死掉的。爹妈特别担心我发烧。
我回家躺在床上,感觉身上又开始一点一点热烫起来。
很快,我又迷迷糊糊。我又跟那头毛绒绒、滑溜溜、胖嘟嘟像猫一样的东西玩耍了。这时我们已像老朋友见面。
然后我又是在“鬼啊水鬼啊”的叫唤中醒来。
爹妈被我折腾得有气无力,面黄肌瘦。
可我白天精力充沛,又使得他们一次次打消带我去镇上看病的念头。
6
我和德根队长举着手术刀,费了半天时间,才把铁钩从水鬼脚趾上取出来。
手术过程中,水鬼很坚强,不扭不叫,像个乖小孩。
水鬼举着五花大绑的脚趾,笑眯眯的。它还轻轻地碰了碰我。我像受了表扬,腼腆地笑了。我摸摸它肥厚的身体,它索性依上我。我开始喜欢它了。
德根队长坐在小马扎上,一声不吭地盯着角落里搔脚趾的水鬼。
它的伤好了,我们留下它好吧。我说,开始琢磨怎么跟爹妈开这个口。
德根队长摇摇头。
放它回水里?
德根队长又摇摇头。
我又迷糊了。大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德根队长脸上现出一种很特别的神情。我琢磨不透。
刘寡妇这时端着碗酱烧螺蛳进来,头发油光发亮。你们爹俩在做什么?小桑儿,你的高烧好些了吗?
刘寡妇挺巴结我,常塞给我好吃的。有一回我忽然叫了她一声“继拜娘”,她高兴得差点掉泪,给我吃了一把有点发软的麻花。
德根队长没理她。她照样厚着脸皮没事人似的。我觉得很奇怪。
我很容易地让九根的手术刀出现在他家。九根满腹狐疑,举着手术刀吸着鼻说,怎么有股怪味,没闻过这怪味儿,你闻闻。
他把手术刀举到对方鼻前。对方步步后退,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我白天跟水鬼玩,晚上也跟水鬼玩。我们难舍难分。
有一天妈不知听谁说,发过高烧的小孩特别聪明。她恍然大悟地对爹说,小桑儿快要读书了,准是字纸菩萨要把她烧得聪明些。
爹骂了她一顿,说,过两天再烧的话,一定要去镇医院看病。
轻易不来我家的德根队长拎着一盒蛋糕两个苹果来看我这个继拜女儿。爹妈硬留他吃晚饭。
妈喋喋不休地向他诉说我晚上发高烧老和水鬼玩,看样子准被水鬼缠身了。这水丘湾的水鬼真害人,早年拖走了亮亮母子俩,现在还要拖走我家小桑儿——
德根队长沉下脸,半天不说话。爹白了她一眼,妈赶紧闭嘴。
德根队长磨刀霍霍,脸色阴沉。见我也不理,也不给我吃饭团。
我想大人真是势利啊,我帮他给水鬼治好脚,他就不理我了。这叫什么来着,对,过河拆桥。我听大人吵架时骂过。
我不识相地走进厨房,绕了一圈,也没找着好吃的。厨房里铁锅在烧水,白雾腾腾。水鬼躲在水缸里。我意外地发现它脚上多了根铁链。
干吗呀继拜爹,又不过年又不过节,你磨刀啊烧水啊干什么?
宰了它。德根队长吹了吹菜刀,小心地用手拭拭刀刃,漫不经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