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往松花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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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白夜行(5)

此刻墓碑在前,他被迫承认了这一疼痛事实——哪怕全世界的小鸟都飞过来,妹妹也不能醒来。他多么多么恨自己!如果早点抓到小鸟,哪怕早一天早一小时早一分钟,只要妹妹牵着小鸟微笑,他宁愿自己那年像鸟一样挂在电线上,从而换得妹妹的重生——庞大的无力感渗进双喜的身体,他两膝一软,跌倒在地,额头贴在坟头,呜咽起来。

庆生躲在大树后望着痛哭的双喜,知道自己绝对不应出现在他面前。裤袋里有五颗玻璃弹珠,他想还给双喜。他犹豫了半个月,不知怎么还。

双喜哭了会开始拔草。拔好草离开,走几步回一下头。庆生悄悄后退,把自己隐于更深的林子。双喜走后,他也走出林子。找不到白鸟,所有的鸟都失去了作为鸟的意义。

树林外比树林里更暗。一层层灰色的棉花朵铺满了天空。云层之后潜藏着大暑节气的第一场雷阵雨。庆生走出雉鸡滩,头顶掠过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白鸟从树林蹿出,疾飞而去。庆生跟着白鸟奔跑。他要弄清它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他奔跑的时候,一块巨大的云层紧紧跟在身后。云层里裹着一团雷。

藏在云层后的雷声,像罗汉豆在铁锅里开始爆熟,发出隐忍而细密的爆裂声。

双喜往家走的脚步停下,回头张望天空。棉花朵像被墨水一点一点侵蚀,愈来愈暗,愈暗愈重,愈重愈低,低得几乎挨着他的头顶。头顶的天空乌黑如夜色,四周却雪亮如黎明。

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白夜之日。

带着泥腥味与青草味的雷阵雨气息一阵阵涌进他的鼻孔。双喜不知该回家收衣裳收稻草,把鸡鸭赶进窝,还是回头跑进树林躲雨。在他踯躅不前之时,狂风卷过田畈。整个世界突然暗下来。

白夜来临。

双喜站在旷野上茫然四顾,天地庞大,天空黑白分明,自己像蚂蚁一样渺小。

一颗庞大的雨珠穿破云层落在头上,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瞬间风雨大作,万马奔腾……雷声猛烈撞击厚厚的云层,在云层隙间喘着粗气。透过模糊的雨帘,双喜看到一株小树摇晃几下,突然折断。

他浑身一颤,转身朝雉鸡滩跑去。

他记起妹妹最怕雷声。每回雷雨天,哭着喊着要阿爹姆妈抱。他们不在,她就埋头埋脑钻进小阿哥怀里,两个手指头紧紧堵住耳朵。双喜抱着妹妹坐在厨灶前,一边烧火煮饭一边哼歌谣。

铁耙划划,我种南瓜。

南瓜拉藤,我种大菱。

大菱四只角,妹妹骑仙鹤。

仙鹤嘟嘟飞,妹妹看雄鸡。

雄鸡喔喔叫,妹妹坐花轿……

听到“坐花轿”,妹妹就哧哧笑起来,松开塞耳朵的手指头,小巴掌一拍一拍跟着唱下去。

花轿红彤彤,妹妹拎火熜。

火熜热膨膨,妹妹搭凉棚。

凉棚里头一只乌鸡娘,生生蛋嘛不肯生。

灶膛里火光一闪一闪,煮熟的饭慢慢香起来,妹妹拍着小巴掌,脸蛋被火光染得红红的。屋外再大的雨,再响的雷声离他们也有三百里那么远。

现在,怕雷声的妹妹孤零零地躺在风雨雷交加的坟头地。

双喜跑进雉鸡滩,奔过湿地,蹚过池塘,滚过草坡。他像一条从水里蹿到岸上的鱼,带着湿透的鳞片在风雨雷中疯狂穿行。他跑到妹妹的坟包前,用整个身体扑上去,连同背后的草筐。他将一把把青草一层层盖在坟顶,一边拍实一边哭喊,妹妹不怕,阿哥来了,妹妹不怕,阿哥陪你,阿哥唱歌给你听……

雷电混在雨里,雨夹在风里,风刮在雷里,从云层中跌落,滚向大地,村庄,河流,树林,田畈,溪沟,田塍……苍茫的雉鸡滩,湿淋淋的少年趴在小馒头似的坟包上,两臂紧紧护着坟顶,全身颤栗,泪雨满面,轻轻哼着歌谣。

倭豆香,加茴香。

倭豆贱,加椒盐。

椒盐黄,加冰糖。

冰糖甜,妹妹跌落舌头尖……

7

庆生在雷阵雨打下来时躲到机耕路边的大樟树下。因为白鸟也飞进了树。

樟树离白铁皮屋仅百米之距。在闪电擦亮天空,白夜与白昼混沌不清交错混乱之时,他清楚地看到白铁皮屋像一枚巨大的棋子,稳稳地盘踞于风雨雷电之中。

如果不是这场雨,眨眼之间他就能跑进白铁皮屋。现在他和白铁皮屋之间隔了一条咆哮嘶吼的遥远的河道,他无法迈进半步。

粗阔的树枝挡住了一部分雨的袭击。雨水把树枝洗得浓绿而暗。庆生想白鸟到底停在哪根树枝上呢。他太想知道那到底是一只什么鸟。它的眼睛、嘴喙、羽毛、爪子,还有鸣叫,都成了他迫切需要破解的谜。他抓过许多鸟,掏过无数鸟蛋,第一眼就能辨识或听出是哪种鸟。鸟对他来说并不神秘,而这只白鸟的每一根羽毛都充满了未知的神秘。

现在神秘之门再次打开,喊他进去。

那扇门里,有无数鸟在飞翔,在呼啸,羽翼遮天蔽日,纷纷茫茫。只要一进这扇门,他就会成为鸟世界的一分子。这么多年,他与鸟共舞,把无数鸟和鸟蛋装进肚子。细长的脖子、圆而微凸的眼珠、尖尖的嘴巴以及比一般人更细瘦的一把手指,使他拥有了鸟的基本特质。他占有鸟的同时,鸟也在占有他。他差不多成了鸟,鸟也差不多成了他。

他想过,如果人可以选择变成另一样东西,他会愉快地选择成为鸟。虽然很多时候会成为人的猎物,但至少可以飞越世界,寻找遗失音信太久的爹娘。

咕咕,阿咕。咕咕,阿咕。鸟叫声又响起。声音压过咆哮的世界。

庆生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像以往的姿势。庆生双手抱住树干,两脚钩住树身,迅速向上攀爬。熟稔老练的攀爬姿势犹如一株迅速生长攀缘的藤类植物。

一个暗红色的雷团穿破白夜,刺过云层,越过风雨,落向樟树……

庆生停了会,定定神,继续往上爬。一个鸟巢出现在两根树干交叉的位置,雪白的尾羽露在巢外。全身湿漉漉的庆生脸上流露出胜利的笑。他撮着嘴学鸟叫,又往上爬了点,以便更接近鸟巢。这时候他想,自己是不是更像一条鱼,一条会爬树的鱼,或者是一只会在水里游泳的鸟。

暗红色雷团穿过浓密的树枝,击破暗绿的枝叶,挟着迫切需要释放的一声巨大喘息……庆生扬起手臂伸向鸟巢——

炸雷响起的瞬间,一股淡蓝的烟雾从庆生的手臂迸发四射,导火索般迅猛延蔓向他全身。瞬间,他的衣服如土地在烈日下迅速龟裂,随即纷纷坠落。庆生瞪大眼,嘴巴张成一个黑洞,发不出任何声音。留在庆生眼瞳里的最后影子,是一只白鸟从鸟巢中掠翅而出,怪异地叫着,飞向白夜。

趴在坟头地的双喜被巨大的炸雷声惊起,他发现不知是白天还是夜晚的天空长久地迸射刺目的火光,风雨里久久燃烧,半个天空灿若云霞。他想下雨天怎么可能着火呢。

双喜的眼前晃过一道雪亮的白光。他以为闪电又起,赶紧闭上眼。没有雷声,更没有雨点。耳朵里灌进的是一串鸟叫。咕咕,阿咕。咕咕,阿咕。他睁开眼,一只雪白的鸟从他眼前飞过。

是他在雉鸡滩见过的白鸟。他曾经以为这只白鸟会让妹妹笑成夏日最灿烂的葵花的模样。

林子阒寂,万物无声,天空没有鸟飞过的痕迹。

陈福寿睡了一个无比漫长而舒畅的午觉。打开门,稻谷与青草的湿润气息潮水般涌来。

一大群人从门口的机耕路上跑过。他问他们去干什么,人们像聋了耳朵。他问刚才是不是下过雷阵雨,人们像哑了嘴巴。他无事生非地跟在后头,不肯放过一场也许很稀奇的热闹戏文。他边跑边想,庆生这么大了应该晓得躲个雨。

陈福寿来到大樟树下,发现一个鹞子状的发黑的物体躺在地上。

人们告诉他这是庆生。陈福寿觉得很好笑,乱讲三千,你们当我是瞎子,不会的不会的,你们弄错了一定弄错了!

人们默默地看着陈福寿,好像他是个很可怜的人。

陈福寿蹲下身,用哆嗦得厉害的手收拾庆生身上的衣裳碎片,哑着嗓子嘟哝,我跟他说好,我以后老了,他会养我,会找一块好坟地给我送丧。我还要教他打弹珠,他打弹珠真蹩脚。我小辰光能打三十公尺远……

陈福寿费力地整理庆生的身体时,意外地发现,庆生残破焦黑的裤袋里,有五颗玻璃弹珠,晶莹剔透。

高大的樟树撑住蓝晃晃的天空。雨过天晴,白云轻盈,空气清新,世界明媚。陈福寿睁大眼,树枝上挂着一只雪白的鹞子。那是庆生用下脚白铁皮料打成的,涂上白漆,在雨后湿润的风里飘扬,羽翼翩跹,姿态优美。

(首发于《文学界》201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