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路上的事情。
曾经密布街头,三步一亭,像句子中的逗号,提供给人换气的机会。现在的街道大大提速,尤其是两旁的隔离护栏挟持着机动车一口气往前,中途的停顿交给了红绿灯这种并非祖传的符号,报亭寥落得如同中世纪古堡。
街头的喧嚣和极速流动性,可以让静默固定的东西忽略不计,报亭就是其中之一。绝大多数时间,它是无尽寂寞。这又跟古道上的长短亭有得一比,唯一不同的是,后者处于无人的旷野。
离我出入街道最近的报亭设在一棵梧桐树下,春秋天气温婉,街景青葱,人们的心境及脚步平和,这个报亭不算显眼。那时梧桐往往亭亭如盖,偶尔行者车辆双双绝迹,唯有大树小亭人家,诗情画意、人在旅途的感觉就悄悄生发——当然不待缭绕蔓延就被及时打破。因为这一点,意识到整个城市如果慢慢地平息下来,也将如乡野的风景画一样清爽安宁。于是不止一次地站在城市的十字路口——简称十字街头狂想,想象自己抓住这个城市的枢纽,用力提起来一抖搂,把车辆像虱子一样从城市的每条缝隙里抖干净。
这就成了。
报亭的占地面积三步长、三步宽,我没有别的测量方法。
酷暑寒冬,我在街上路过,整个报亭是我的焦点。从里面的人到窗口排列的杂志,到外面小炉子里的盐煮土豆、茶叶蛋,夏天加上青草冻,还有顶上的一台空调,那是对气温和心理的双重平衡。
机缘巧合,日间会碰上课间操后的学生。报亭濒临学校,隔着一人多高的铁栅栏以及密密匝匝的珊瑚树。短暂的休息时间,浓密的树丛被拨开一个间隙,露出一簇孩子们的小脑袋,像一窝小燕子,叽叽喳喳买吃食。一位稍事休息的年长环卫工,看中这里的一点遮挡,静静地坐在背后,眼中依稀有黄发对垂髫的贪恋。报亭女像大燕子穿梭,轻快的碎步,透露出轻快的心境,不断地往栅栏里递东西。显然,后来学校发现了这一处漏洞,煞费苦心地又在里侧加了一道铁丝网,于是在铁栅栏与铁丝网中间不但有绿化,还有两米来宽的空间,买卖双方的手臂加起来也无论如何达不到,只怕长臂猿来了也无济于事,因为铁丝网的孔径顶多能伸进两根指头。但是老话说得真是没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没几天我看见栅栏边搁着一把长柄撩勺。这是捞鱼用的,绝对不应该出现在此处。马上联想到“斗法”二字,不禁咧嘴。哪里有需求,哪里就产生供给,这场免费的经济学现场课生动得很。
算是社会的最小舞台,上演着一出最精短的折子戏:主角、配角、群众演员齐全,并自带观众。此时的生活,喧闹中有点俏皮,还有点紧张突兀,因为最终每个人的脑海里都会不止一遍地预演上课铃声响起的情景:刹那间,孩子们如飞鸟呼啸着归巢,环卫工重新拿起扫把,报亭女隐入摊位,车流红灯停绿灯行。一切井然有序,而我,已经走过了那里。
如果把城市的街道比作一条水量丰沛的河流,钢铁栅栏就是它完成硬化的两岸,整齐划一,美观大方,同时僵硬冰冷。没有栅栏的街道仍保持着河岸的原生态,长满了各种野性植株,不断侵蚀着河道,造成淤塞的同时也带来盎然生机。
报亭们只是河岸上的特定植物,被允许栽种在某处。不仅是位置,它们的长相和长法也被规则所框定,高度雷同。这些临河而生的树种,本身并无根系和枝叶——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它的底下是可以滑动的轮子。它的根系和枝叶由一个人的生活决心和由此而来的面貌所维系和决定。
比如常在我眼前的报亭,偶尔会在花花绿绿的杂志中间冒出一束野草花,插在废弃的饮料瓶里,还有一盆难以死去的吊兰,一直绿在当中。时间早,能看见报亭女握着一面红壳小圆镜,一把短尾梳,整理被风吹乱的发髻。她三十多岁,身材小巧,头面整洁,肤显白净,着装偏好套裙,呈现妩媚利索之气质。她显示出了生活里的种种不懈怠,虽然让人怀疑这种种用心到底有多少会被留意。
少数时候,她在里面只露出低着的头,很温婉的样子,猜她在看书。其实不管她看什么,重要的是很沉静。这沉静只是一个人的,并局限在小框框里,但十字街头所有过往车辆带来的速度和声音加起来,较量之下报亭与女子还略占上风:此种情形下人们终于注意到了守,暂时忽略了身边的流逝。
报亭实在太小,只能容纳一人。营生也太袖珍,一切从简,能省则省。水是装在塑料桶里从家里带过来的,吃的是盒饭,空调很少开动以节约电费。如何在小的空间内塞进尽可能多的东西,如何删繁就简地带齐必需品,这是一门艺术。有时看见报亭女出现在报亭外,就推测诸物齐心协力将主人排挤了出来。
如果生活是个万花筒,城市就是个巨大的万花筒,每个城里人都被无形的大手摁着头往里瞧。你瞧,你瞧,然后,转一下,再转一下,我就在一大片缤纷斑驳中看见了车流未能全部卷走的报亭。
就我的直观,虽然平时只有零星的交易,报亭还是像一颗颗大头钉钉在十字街头,毫不动摇。这些城市马路的最繁忙处,闹猛得就像一群蜂经过收费站留下来不肯走,凭空制造出许多的声响、热度、杂乱。偏偏又是其重要穴位的所在,对此的作用力往往精准而有效,助力所有的得以有条不紊地持续进行,包括一个人或一个家庭的生活。
当然,是钉子总会被拔起,但离它们被拔光还有一段时间。因为眼下的城市依然有人要出来用双脚晃悠,遗留下一截慢腾腾的时光,也有人需要停下片刻,比如那些人在旅途者……这些元素全部消失,贩卖文字为主的报亭才会全部消失吧。
顺着街道两旁森严的铁栅栏,我想象有一天,城市街头进化到了高速公路的境界:只允许达到速度要求的车辆通行,也就是只允许效率在此所向披靡。
一切都是经过,只是经过。
在此之前,审视报亭,再将范围稍稍扩大,十字街头的种群里就不只有它,还有岗亭,有夏日的冷饮摊,夜晚的饮食摊,微小的擦鞋摊,甚至有门面窄小得令人吃惊的彩票点,却在不断贩卖巨大的希望……他们跟行道树一样,一旦栽种在这里,就要在这个位置上自行生长,成为街头一族,任凭成千上万的人疾速冲过他们的生活,所做的就是稳住脚跟,不被一场接一场的洪水滔滔打翻消失。
因为没有零星购物的习惯,关于报亭,我还看见有顾客趴在小窗口翻杂志,最终没买;看见大清早一个年轻男子踩着三轮车将东西卸下,应该是她丈夫;看见报亭女在晨光里整理、浇花、梳妆,等等。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干,称得上毫无瓜葛,但是它们从不吝给我点点生动之光。在我日渐蒙眬的眼中,人间的萤火之光,闪闪烁烁,与高天上的寒星之光,一样洞穿整块夜空,洞穿这扁平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