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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垒字为城

这只是一种行当,一副手艺。将一个地方的土、石、草木、鸟虫,有时候会有人夹带在其中,像违禁品一样被搬了上来。一点一点搬到纸上。其过程,想起来是轻巧,落笔之时颇费力气,同时喜悦。虽说万物有主,但一旦将东西搬到了纸面上,它的所有权就发生自然转移,谁搬的就属于谁。至少在文字界,万物都是你开拓的对象,不用做权属证明。看看是自己心仪的,搬起走人。有些人不愿意跟以文为生的人多打交道,担心一不留神就被掳走。这是有可能的,所以这种随忧虑而来的警惕很有必要。

世界很大,万物皆重,能搬动的东西实在有限,都没空到更远的地方走走。

多数时候,完全忘记是在搬运文字,是实实在在有质感的东西。搬运花朵的时候,能闻到它的香味,蜜蜂和蝴蝶来过的痕迹。搬运泥土的时候,发现它的温度适合大部分的种子。搬运一棵长成的树,能看见上面有鸟巢,巢里有三到五枚满脸雀斑的蛋。

最难搬运的还是人,有时候发现把人搬上来,但忘了将他的灵魂也搬上来,看上去苍白模糊,只有一个人样而已。有些写作者能将一堆人,包括上下三代四亲六眷都搬上来,鸡犬升天一般,他们的锅碗瓢盆也都搬上来了。这些人在他的纸面上来来往往,哭比笑多,恨比爱长,活一阵子,从此死去,是这样一笔写生死。

我也知道很多人其实在干些相类似的事情,只不过更有成效而已,比如搬进博物馆内,搬进典籍里。所搬的对象有石板、木头、坛坛罐罐,所有稀奇的东西。仔细想想,就像失火了似的,很多人都在匆匆忙忙地抢搬东西。这个时代,跑得太快了。

世界上有很多搬运者,职业或爱好就是搬运世界。他们都是一些收藏狂,想把世界弄到一个角落独自享用或干脆生活在其中。有时候会想到动物界中的花豹,拼命将猎物拖到树上以便独自占有。每当看到它排除万难将沉重的猎物搁上稳妥的树杈,然后坐下喘息的样子,就能感觉到它此时的欣悦远多过疲乏。

县城附近就是影视城,住着一群世界搬运工。这些人当中的极端者,深知不能独占一个世界,完全陷入搬运零件重塑世界的狂热之中。把自己当造物主,在里面大动干戈。每当一部影视作品面世,等于是个人造世界出其不意地现身,就有很多人来审视。他在那里的推演如此逼真,结果所有围观的人都以为置身炮火连天中,置身卿卿我我里,甚至置身远古洪荒,置身遥远的未来,因此不能自拔。我也曾去,看他们为了一个镜头,三番五次,极其缓慢,无聊之极。

搬运零部件重塑世界是一件极考验耐心的事情,影视界的人大概属于登峰造极,他们玩的实际是过家家的游戏,玩好了,就是艺术。倒过来,艺术就是玩,这样说恐怕不妥。

自从我参观过影视城后,觉得作为观众去看一部戏的拍摄,也是不妥的。起码你一开始就打算不看这部戏才可以。不幸你看着的话,面对镜头画面,然后想到是怎样做出来的,一边看,一边想:死亡是假的,爱和美是假的,富贵是假的,连贫穷都是假的。假的假的假的,真是索然无味。影视拍摄于观众而言,就像是隐私。过程,大概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与影视这种现代化大型业态相比,做文字的都是手工小作坊主。他们的工具就是文字,原材料也是,产品也是,都是文字,只有文字。这个人单打独斗,造个亭子是一个人,建座大厦还是一个人。如果足够懒惰的话,会发现造个亭子最容易。

以质而论,要用质地最上乘的文字搬走一物一来历,一地月光一叹息,还有一个人的一生。这个时候文字才有力量。

有时候,搬运到一半,忽然罢工。于是有个人物死到一半,有一场说好的雨下不来。

这种罢工就好像原先的爱情忽然烟消云散——这通常指单方面,可能移情别恋,也可能仅仅是审美疲劳,结果都是半分知觉也没有了,神仙都无能为力。

但常常是短暂的,等到有一天,重堕爱河,手下纸上的世界重新开始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