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路越走越短。
同一个景点去到第三次,就像迈过门槛一样容易了。这次遇上了风,被禁岛上。
转天早上,拖着行李箱出来,发现还有其他游客。众人像滩涂上的泥螺拖着它们的蛋,于道路上结伴游移,交头接耳地打探航禁解除的消息。有数的几条路,转来转去都面熟起来。风留人,急不来的事情。
通往码头的路边有一块莲田,水深且清,叫莲池更合适。秋气已至,莲花依然鲜润。这种睡莲花色纯黄,花朵极大。有个采莲人,推着木盆采得不亦乐乎。我在岸上,他在水里,大风还在刮,水寒着,采莲人赤着双脚。他在采莲的间隙看见不止一人伫立水边,抬眼相视片刻,忽然善解人意地微笑起来,推着载满莲花的木盆径直靠岸。
最后得了三枝莲花,从含苞直到怒放,都仪态万方,清芬悠远。晨起采莲是作清供用,采莲人交代了缘由。接着传授养莲的要诀,附赠莲花的十二种美德。
手持着莲花,顶着疾风向码头进发,风头劲时转身护着。低头看一眼,容颜未改,再看一眼,新鲜如故。
下午航禁一开,所有离岛的人集聚到码头。起先看着三三两两,最后角角落落像水滴一样全都流向低洼处,竟然洋洋大观起来。人们喜欢扎堆的优点稍一发挥,就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正怀着慈悲不及码头的疑惑,有几个买着票的青壮年出现。他们站在长长的队伍旁用目光搜寻,发现有老迈的散客悄悄将其拉出,将票塞到手中嘱咐前去登船。这些人来去匆匆,老人们从愕然到灿然的表情切换也很快,但这瞬间的场面出现得太及时,能感觉到长长的队形从一直紧绷扭曲,忽然间松弛软化,恢复到正常状态。
至于我,人无人理,花有人惜,举着它们轻易地全身而退。所向披靡得好像载了大块玻璃的三轮车大叔,随便说说,来了来了,人群就倒向两边。
当最后将自己安放在船上中意的座位,有空看花,发现它们头倒垂,全都昏过去了。后来的事情是这样的:到家已天黑,想人在床上,花在水里,都睡上一晚,明天就是容光焕发。第二天起来一看,睡莲不是睡去,而是亡矣。
不想再看到它们脱相的模样,悄悄处理掉。采莲人说睡睡开开能有半月之久,到底没为我开合一朝一夕。由此觉得自己一执之念,白白折损了三朵好莲。
想起第一次去那里,人看佛,我看佛前的人。游移在各寺之间,将注意力全都花在其他香客身上。
原先以为看到的多是一些不知所为何来的脸,在茫茫人海中将要被淹没的脸,一张驮着此生所有包袱的脸,还没找到拉一把他们的力量或者还没找准安放包袱的几案。这些人的脸上将有一种犹疑的用力过度的神情——在尘世不安稳,出世又舍不了。做一回人像做一头茧,只管把自己做窄了。
其实倒也不是。
环视四周,依然到处是人,数量、成分、举动、表情……恍惚觉得自从上次来过看过一直没有离开过。仔细想来,恐怕这就是众生和众生相,自己落在别人眼中亦复如此,互相之间何曾付出和得到过善意分明的足够关注?而前来此处,就是为一番关注——想象了很多遍,总也放不开的关注。
思维一旦通过了关隘,才看出身边的一群,有世事洞明,有晴空无翳,有安闲若月。即使有人在坚硬不平的山道上磕等身长头,路过这种辛苦的仪式,仔细看脸,有憔悴色,但不掩坚韧,平静并专注。这使我相信,首先是善好,还有对善好的崇尚之情,之后才能论及其余。
于是香烟缭绕之际,心中杂念四起……
国人习惯于将神当成大家长,自己则一向以人力来衡量玄妙之力,觉得将使其不胜负担。转而又觉得想岔了,这是将心比心的害处——此心本非彼心。
回家的路上,落日挂在西天三丈高的地方,一架胖飞机从它正中切过,徐徐下行。机内的百十号人,不过是超越平常的高度,在天空飞过一会儿,此时就像一群天使优雅地降落人间。同时,地面的车子也正迎着西斜的光线疾速行驶。
我用只手遮天,整张脸落入了阴影,世界一片漆黑;拿开,阳光瞬间照亮我和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