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衖堂的风长年刮着,春天感觉吹拂,扑面不寒;夏天浩荡,畅快淋漓;秋天呼啸,充满剥离清扫之力;冬天尖利,直接上刀子割。
通过南衖堂一直走到龙台,最后看见大风从海面扯来一条条云雾,从山腰横拉过去,像无限长的幕布,但没有情节,一片空白。
然后回过神来,发现一路吹过来的风是从这个地方上岸。算上它上岸之前的路程,是很长的风或者一口自然之气。
风长是来过的人能够看到听到和吹着的,水长只有熟悉地脉的当地人知道。所以风长水长只有龙台上耕耘过的人说得出,这是行动起来艰辛,旁听上去美妙的经验之谈。
龙台的台地处在两座山头之间,向东西两侧展开,像宽袍大袖或鹏鸟的翅膀,然后一路中分。按理说左侧的山峰高于右侧,前者的水脉自然长于后者。下雨的时候,两边的溪流一样哗哗地流淌。过了几天,左侧的溪流气息奄奄,地表水流失完了。右侧的还在流着,不过是沉稳了些。再往下,左侧完全干涸,右侧继续流着。遇上旱季,细细的,还是流着。这就是神奇的水脉,并非以表面的高低宽窄大小而论。
在此联想人世间的富贵荣华,像大雨过后的水,激荡四溢。忽然遇见天旱,很快见了底。他们的人也就不同于往日起来,行为到神情都失了常态,好像接下去完全不知道怎样生活。
现在的人,很多在盼一场大雨最好是暴雨,哪怕仅仅下在自家的地头。如果看过龙台的水流,听过当地的水脉说,恐怕没勇气再想了。
人生的水脉大概就是精气神的累积,埋得很深,纵然风吹日晒,损耗不了多少。而附丽其上的表象部分往往像裸露地表的径流,后续无源,总会有干涸之时,常常很迅速。单靠天意,也难指望。
最近一任龙台主人,当初是决意要在龙台上种植大片中草药,企图建成草药基地。其中大宗的有桔梗、菊花,曾经漫山遍野,现在还有星星点点。至于白芨、贝母之类,彻底不见。
引人注目的深紫色桔梗,孤独地开在长草里,被夹得细长妖娆。有花瓣鼓出来像只灯笼,尖上仍闭合,更像一只打结的包裹。然后开出来了,里面空荡荡的,并无贵重物件,让人有点失落。
每个对龙台抱有过幻想的人,包括种草药的他,每次上去看见,失落感会不会每次都有——虽然种草药致富的理想破产多时,一年当中,他还是会回乡几次就上去几次。没事,就是走走,看看那些山、那些水,是否安然无恙。
到现在为止,它们还是安然无恙的,就跟他一样。
龙台这地方种东西只怕很难,村人这样形容:整天整天大风刮着,台地上的所有植物,头摇啊摇。人若天天摇着会折脖颈,树木摇了会松根,结果是一样的枯萎。
眼前就是。他精心种植的桔梗们完全沦落野草中,成为绝对的少数,它花朵上的紫看上去无限的高贵而且绝望。
桔梗们是被他抛弃的,因为在这里辛劳的收成连续几年抵不过投入。
他几年前离开龙台及桔梗们出省去打工。是替人进料的工作,因此开着车出门。头回上高速,无导航之类的现代装置,一人一车找到位于东北的目的地,竟然没迷路过。他说,一开始以为高速很难开,但开上去,盯准一条道就行了。复杂的路网,他处理起来这样的简明扼要,使我膜拜。
在种草药和出门打工之间,他还去养过蟹。蟹养得是蛮好,就是没卖到什么钱。主要是蟹这种活口,并不像鱼一样,一去喂料就在水面上沸腾,差不多大呼小叫起来。如果有点病痛干脆翻起白肚皮在水面上,总之很没城府。蟹们出水张牙舞爪,在水下倒不动声色,不到最后时刻,收成如何难见分晓。据说,他的蟹有可能是被人悄悄捞走卖掉了,也有可能从一开始就没剩下多少只。这两者都令人感伤,后种更甚而已——想象多情总被无情伤,年来对着空塘不断下料、换水、增氧,日常巡查,将充满无限希望的目光一遍遍投射到一脸无辜的塘面上。
他去东北打工的收入差强人意,过年以后,整顿行李要去南方试探机会。人说他种草药之前曾经做船生意狠赚了一笔的,当时也没见他模样大变,现在连续创业不理想,竟还是这样不紧不慢,一路被堵另开一路,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本村人说他从小就能吃苦耐劳,头脑活络,从前从事农业,以后做过石子场,做过运输投资,最后做起一份人家,很早在镇里买起了房子。后来投资有损失,所以承包山地,又失败,他说是由于中草药的价格跌得厉害。这完全有可能,游资炒作下的中草药业,根本就是人为造成泡沫盈天的行业,他这样初涉其中的人难以把握。结果是他毅然扔下一地桔梗们出了远门。这一扔,除扔掉所投入的财富以外,还扔掉之前做了几年的致富梦。不过,反过来讲,何尝又不是卸下一副重担,轻装上阵?
我眼里的他是个精明不失厚道的人,沿海岛民里的普通一分子,任何艰险困苦经他叙述起来都不疾不徐。过后替他惊叹、发愁,想象代入自己的话,起码有三大本血泪史要写,却发现他头也不回地另辟蹊径而去。
多年以来,财富如潮水,涨的时候,好像全世界的水都在这里,退的时候,又凭空消失了。这几年正是退得厉害的时候,到处看得见断流的人,他——龙台曾经的短暂的主人之一,财富确定是像水一样轻轻松松地流走了,唯有他的人还是老样子。我想他的水脉也是足够长的,因此在一度脸色失常的人海里才会显得稳重而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