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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快手的手

她是我见过的出手最快的人。

武侠层面上,快手之快,看得着的是结果,看不清的是过程。劳动层面上,过程和结果都一目了然。

她是普通农村妇女,自从村里有大雪压背的故事之后(指妇女们在海涂上弯腰捉蛏子,大雪纷飞之际,为效率起见,只有背上的积雪太重的时候才肯直身抖落),我面对她们生出了一股敬意,察觉到中间有的是深藏不露之辈。快手的出现就是意料中的事。

她的手快是有来历的。据她说从记事起,只要跟人一起做事情,她就下意识地一定要比别人做得快。后来,果然比别人快,直到哪里都比别人快。好像从那时起,她不小心拐进了全封闭的快车道,不到出口下不来了。

这个纪录保持到现在还未被打破。若是武侠高手之流,该起独孤求败之叹,盼望着被更快者打趴下——结果往往如愿。

我面前的快手一点也不关心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状况,她只关心自己的手,使我担心她不会被别人的快打败,只会被自己的手打败。或者说成也是快,败也是快。

快手现在四十出头了,标准的大婶,曾经的S形身材被岁月仔细填平后继续填着,脸上也开始出现皱纹并粗糙起来,这是明摆着的。奇怪的是,我从来没看清她的手。它们总是处在运动之中,似闪电划过我的眼,转瞬即逝,我能记住的只是后继的雷声,也就是由结果延续而来的影响力。这已经接近武侠。

快手的手这么快,年来每至晚间,她的双臂就开始不舒服。半夜三更醒来,仰躺着张开双臂垂到地上。后来,她突发奇想在床沿两侧放了两个盛满凉水的水瓮,睡到难受得醒过来时两臂伸进凉水里,就感到舒服多了。有车的人听起来一定觉得像在给过热的发动机降温。

快手快的肯定不只是手,人们这样形容她的身影移动之快:听她讲上半句人还在百米之外,下半句人已经在你面前了。相当骇人。

尽管是采取了种种办法,她仍旧在三更半夜起来找活干,因为双臂极度不舒服,仿效长期浸泡在酒缸里的人以酒解宿醉。而且一到白天,她的手依然快速地运动着,地头活、家务、零工。现在,不是比谁快的问题,她的手已经慢不下来。

她不喜欢黑夜,待在家里,只能躺着睡觉。她喜欢白天,喜欢去有人的地方,喜欢动手,尤其喜欢集体劳动的场景。她找的都是繁重见长的计件活儿,像理鱼工,附近镇里有的是水产品加工厂,到处湿淋淋的,充斥着浓重的腥味,冰在融化,机器隆隆作响……打短工的多,相对收入高。

这时候她的手散发出了耀眼的光彩,引人注目。这个劳动的领域内,全靠着手法,多年以来她保持每天都是第一名的状态。相比之下,她的面孔身段身份性格已经不再重要。

如果手快是从小养成的好习惯,加剧她快的后续原因还有,她嫁了个性子特别慢的人。如果在地头,他干会儿活,就会停下抽根烟,拄着锄头柄,若有所思。假使遇见人,干脆将锄头放倒,坐在柄上与之进行深入交流。他干活很仔细、讲究,加上前面漫长的铺垫和中间穿插的很多停顿,速度慢得惊人。

自然的均衡法则在此显露无异,如果她嫁的也是快人,大概会组成一个龙卷风家庭,使别家望尘莫及。如果他娶到的也是同类人,组成相反的蜗牛一家,情形同样不可想象。

因为对方的慢,她不能不快,甚至更快;相形之下,他也更慢,或许干脆放弃,努力慢到底。

用上宿命论,她打小立志比别人快,等于是在为另外一个慢人做好准备。生活就像一条必经的长路,成为一家人的两位相向而跑,其中一个少跑的部分,必然由另一个跑得快的人弥补。

令我忧虑的是,她前面的快将来有可能会由后面的不快来补偿。跟她一起理鱼三年的大娘,现在已近六十,过年以后再也没有回工场。她们是一对有名的快手,在冷冻行业里联袂行走,所向披靡。活儿干得利索又可靠,后者在速度上仅仅屈居于她之下,两个都是各家心仪的劳力。惺惺相惜的一对,久未相见,有所挂念。那天到大娘家里去看望,回来后表情凝重。听她说,大娘的双臂已经逐渐不能动弹,就像那些入库以后渐渐冻结的鱼。在家独居的时候,想洗个澡都很困难。有一次好不容易脱下衣服洗好澡,却再也无法自己穿上衣服,为此裹着被单号啕。年纪不算老,恐怕也只能到养老院里终老了。

这使我又扯上宿命论,以为她们的手一辈子允许最多动多少次,像是机器,出厂的时候被设计好了,否则何以连金属也会疲劳?我们的手也许没有超出生命的使用限度,但她们一定是过度使用,所以必须慢下来。不适是明确的提示,以倒计时的形式告诉人接近了极限。

理鱼人群里有不少快手,因为只有快,才有足够多的利润,一天光是需要搬动的量就让人吃惊。还需要斩头去尾去肚去鳞……每一个动作都离不开手,很快的手。这边工厂也需要快手,经常是订单要得急,有时机器一开动,为免空转,需要不停地喂料下去,像个吃不饱的怪物。做鱼丸,切得快而干净,这边还是生鱼进去,那边就是雪白喷香的熟鱼丸滚出来。一切都很快,越来越快。机器永远比人快,但机器永远不具备人手这样的精细和灵活。

很多年了,她的手一路狂飙,连连超速。现在,疼痛的红灯亮起来,药品开始像罚单一样地多起来。

生意好的时候,她多时一天能赚五百元,计件时代,一切清清楚楚,以两分一斤计算,意味着她要搬动几万斤重的鱼,坚硬的,寒彻骨的,对鱼的整理动作不计在内。所以算计得太精确,有时候意味着无半点余地。

如果快手们一开始是自发形成,计件江湖的流行——或者说时代的需要绝对是一种强效催化剂。人跟机器直接交手的,机械性动作之后只有两种后果,一种是产生当下的高速运转,一种是带给将来永久的停止——其实就是一回事。

如果在城市,在流水线,快是成建制,是演变中的一种异化,那么在乡村,快手是散兵游勇,是传奇。她那双手的赚钱功夫一直为周边人所称道,不仅加工厂喜欢招她,人们也喜欢跟她搭伴干活,找她帮忙。

每当自己的双臂难耐苦痛的时候,快手也会抱怨一下人生,觉得就是因为嫁了个慢性子丈夫,自己才会这么劳碌。这时候,她当面流下了泪水,随即飞快地擦去,起身去忙活,不一会儿就听到她与别人在高声谈笑。倒是我一时不能释然,几乎构想出一连串的场景,包括在她的闪电手下,她家的新房子一砖一瓦地立起来,与人家平起平坐,她家的地头整齐,庄稼只有比别人长得更为茂盛……

说来凑巧,近年来,一边是水产品加工厂进行整合,厂家少起来,另一边是留下的规模厂家,开始更多以机器代替人力——这有点像功夫在与枪炮的对决中终究败下阵来。

前后夹击,非同小可,我正为此而举棋不定,主要是不知该庆幸还是忧虑,今天就看见她甩着两条胳膊一阵大风似的刮过我面前。捕风捉影,确切听到了另外一种怨言:理鱼的活不好找了!我要到县城去,听说针织厂里有的是活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