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朵盛开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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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天赦(1)

爱恨是一对孪生姐妹,宽恕是人性,也是解脱,当爱恨与宽恕融汇的时候,人生会无限美好。

1、他会死吗

我深深地感到,命运像一个美貌的魔女,她一手拎着潘多拉魔盒,一手携带着灿烂春光,往往在你不防中出现,要你选择。我这才知道,在青春很背的时节,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只是一种奢望。

继父去世以后,日子过得多么漫长。大约两个月以后,我突然发病了,不明原因的,大口大口地吐血,死神在向我招手,人越来越苍白。母亲十分着急,四处求人,寻找救命的医生。

那时,全大队只有一个有名望的医生,叫来时诊,是个右派。他是从乡镇卫生院遣回原籍的,实行卫生院和大队的双重专政,因为在医术上是一把好手,暂时被收容在大队的医疗室里,进行监督改造。我病到那个程度,既没有条件送到大医院去诊治,也不能用医疗器械检查,只能由他治疗,听天由命吧!姓来的医生想尽了办法,仍然不能制止我吐血。母亲求他,他的脾气特别怪,还发牢骚呢。他说:“你求我,我求谁?”还说,医生又没疯,岂有不想把人治好的道理!

胡丫头儿沉不住气了,她独自找上了这位怪怪的医生,带着刺儿说:“你不能医好他吗?”

来医生不理睬胡丫头儿,好像她眼前根本就不存在这位名气不小的胡家大小姐。

“他会死吗?”胡丫头儿再问。

来医生更不理她了,心里说:“他死了你想怎么?改嫁?”

胡丫头儿火了,竖着眉儿嚷:“你能不能治好他?医死了我饶不了你!”

“你带回去医!”来医生也豁出去了,同样嚷,“他害的又不是相思病!”

对于一个老右来说,这简直是胆大包天了。幸好没有其他人在场,破天荒的,胡丫头儿饶了他,只是脸红了一阵。胡丫头儿不和他计较,是有求于他。那来医生有些愧疚了,告诉胡丫头儿:他凭中医和西医的一般方法,一时判断不出小伙子哪儿在出血,既然没有钱送大医院,那就尽力而为吧。又说,有什么办法呢,医生和病人都是被监督改造的。

胡丫头儿嚷:“他和你不同!”

来医生无奈了,嘴里说着:行行行。他惹不起胡家姑奶奶,向胡丫头儿承诺:一定想办法医治小伙子,不过……他没有把“不过”说出来,害怕胡丫头儿缠住他不放。被逼急了,他独自去乡镇卫生院,以医生和右派的人格去求助。

真正豁出去的是胡丫头儿。她明明知道,因为当初,因为后来的种种阴差阳错,我和她,在乡里人的口碑里,已经有了脏味儿。而她不怕。她说:是不是都是那么一回事,在生与死的关头,我怕了谁!是那时候农村里,年轻女人的疯狂。讨厌的俗气!她骂。为了救我,胡丫头儿什么都不顾了,理直气壮的,去向年纪大的女人打听:用什么办法止吐血最有效?哪怕得到一点儿似是而非的“丹方”,她也铭记在心,不便当面告诉我的母亲,托别的女人撮合。中国农村的女人,在心的深处,永远藏着朴素善良的根子,同情弱者,有了胡丫头儿的真情,谁还会拒绝?一切前嫌都化为乌有了。

很快,就有女人说:喝童子的热尿能治吐血,并且热心地带来了健康的小男孩,当场采集。为了活命,不负母亲的心,我喝下了有臊味的热温温的孩提尿。接着,又有女人说,喝了娘们儿的东西,对止吐血有奇效,那是秘方。因此,又端来了兑上开水的淡红“药汤”,那是有腥味儿的,喝在嘴里似甜又涩。下肚以后,方知是女人的月经血,胡丫头儿的!也许因为是她的,我才没有反胃吐出来。

第二天,乡镇卫生院的医生带着来医生来了,也没有作什么检查,给我打了一种止血的针剂,叫“催产素”吧。说是再观察一下,如果实在不行,就直接送县上的医院。

直到现在,那位长寿的怪脾气来医生,都不知道我喝过胡丫头儿的月经血,如果那时知道了,他不把胡丫头儿和那个热心的女人骂个狗血淋头才怪。

不知是医生们的抢救有效,还是胡丫头儿和女人们的歪打正着,从那以后,我不吐血了,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只是非常虚弱。要想好好的补养,那是没有办法的。有的女人又为胡丫头儿的真情所感动,想到了一个最佳的滋补品:吃女人产仔时的胎盘,头胎最理想,如果头胎是男孩,那可赛过宫廷的贡品!一门心思的娘们儿不亚于高级侦探,很快就打听到了: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的老婆赵桂桂,正好要生了,恰是头胎,像注定的缘分似的,大巧了哇!可是,几个女人一嘀咕,便泄气了。

在农村最困难的公共食堂时期,爱情和性欲早已开始退化了,民以食为天占据了人生的首位,像赵桂桂这样有过小产之痛,刚有这么一块最具滋补的珍品,要她让给曾经害得她流产的小伙子,真是天方夜谭!别自讨没趣了!人家不如补补自己的男人,养壮了,风光无限。

胡丫头儿说:“我去要,不给也得给!”她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也觉得没有把握:赵桂桂是何许人,还怕你胡丫头儿吗?

最后,女人们发挥造原子弹的智商,支使朱秀去撞门。那朱秀真有些侠义气和傻劲,敢为一个她认为值得的男子去冒险,毫不犹豫,找赵桂桂去了。她一离开,有的女人就在心里嘀咕:我们在怂恿瓜婆娘去跳崖,真够损的,有点儿缺德!

想不到赵桂桂问清楚给谁以后,爽快地答应了。她男人不是不想留下来——他不愿吃婆娘那东西,觉得脏,而是答应了公社的一个干部,赵桂桂这一慷慨,他急了。急也白急,赵桂桂说:“从我身上掉下来的,由不得你!你忌妒个啥?你娘你姐你妹要是有,你尽管送去!”把代二兴顶到南墙,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胎盘拿回来以后,母亲按照女人们的说法,不洗,直接煨,亲自趁热送到床前让我吃下去。嚼着那软绵绵有韧性又有些脆的女人之物,望着有些憔悴的母亲,我的眼眶都湿了。

那是在夜里,母亲害怕我知道她端来的是什么,把油灯拨得很暗。可怜天下父母心!外面的满月倒是很明亮,皎洁,浑圆。

说来也奇,自打吃了胎盘以后,我慢慢起床了。大晴天里,还很虚弱的我,坐在门外的竹林边,在阳光里,望着差点儿从我的人生里消失的田野,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胡丫头儿从院子边的泥路上走来,仍然那么青春袭人。她看了看我,好像陌生人似的,头一低,默默地过去了。

2、命运里的篝火

胡丫头儿是个谜。她像一座秀丽迷茫的青山,时隐时现立在我的面前,有险峰,有峡谷,有山溪与清泉,还有吸引我的仙女庙,让我不时走进女人的深谷,又赶紧退出来,似乎与我的命运有着割不断的默契和孽债。

时代的年轮和环境,雕刻着人们的精神世界。当年的农民,处在繁重劳动和生存的矛盾中,初次走进公共食堂的激动,已经越来越淡漠了。大伙儿都在木讷的无休止地劳动着,对养育自己的土地没有多少感情,人与人之间相互陌生,似在以劳作的漫长消磨短暂而珍贵的人生。劳动中也有休息时候,如果生产队长安排不当,造成空档,做活的人就在沟边和田埂上坐着,谁也不催却谁,老等,不怕老虎把天吃了,直至生产队长发觉赶来,跺着脚喊叫,骂“磨洋工”,这才懒洋洋地起身,好像屁股上吊有石滚。当然,有组长和党员在内,又是另一种积极的状况。在那并非是法定的休息时间里,老汉们往往呆坐着,一语不发,好像在回味人生的酸甜苦辣。中年和年迈的女人则忙着寻找可以代替粮食的东西。女人们都拴着围腰帕,围腰帕里是充饥的各种替代品。不过,决不能兜得像怀孕似的,如果那样,会鸡飞蛋打。年轻和年壮的男子便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姑奶奶打趣,或者说着有关性欲的话,用语言代替行动。年轻的娘们儿似乎突然开通了,也说,回击,嗔骂,恢复着因饥饿消亡了的生活细节。收场自然是女的认真了,或者是自家的婆娘火了,要不然就是队长赶来了。

在那种情形里,胡丫头儿不是积极分子,别人也不把她当队长夫人看,知道她尽管“刁”,但不会“出卖”大家。她也从俗,甚至说粗话,好像解开了衣裙。这很让我感到悲哀,一个好端端的女子,怎么结了婚就变了呢!而她,留给我的,仍然是婚前的胡娇,永远在失恋中的处女。有我在场的时候,她决不“俗”,低着头,不和我说话,也不看我,而我明显地感觉到,我处在她的目光之下。我是不合群的,从来没有粗俗的语言,没有打趣的兴致和能力,有胡丫头儿在身边的时候,更不会,不敢。我和她,似乎处在永远没有结果的似恋非恋的地老天荒之中,给庄稼人留下许多猜测。特别是在爱管闲事的女人眼里,胡丫头儿和我,是既胆怯又不舍的朦胧暧昧,男人和女人的越轨走得太远了。

“最后一个匈奴”陈牛不是傻瓜,凭男人的第六感官,他猜得出来,心里很恼火,而他不敢追问胡丫头儿。他更胆怯。哪怕绕一百个圈儿,触及了话题,胡丫头儿也会三天五天不理他,感情跌进冰窖。逼急了,胡丫头儿会气恨地骂他:“心肝烂肺!你是人吗?叫女人屙泡尿,去溺死!”

陈牛不敢再提关于我的话头。他有自知之明,百分之百相信自己的女人是清白的,要说不忠,那只是感情。他深知胡丫头儿心中有个解不开的结,是旁人不易知晓和体味不到的女人痛苦。他体怜着妻子,又想不出补偿的办法。感情这东西,真是个魔鬼!他想。

人们常说,太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没有感受到这预言的真理。当时,我并不知道胡丫头儿为我的死里逃生做出了牺牲,付出了那么多。陈牛大概受胡丫头儿的影响,或者是胡丫头儿叫他那作的,待我病好了一些的时候,没有安排我出工,哪怕叫我做一些不晒太阳的轻活,而是顶着压力让我在家休息。我坐在门前,在众目之下休养,给一队长之长的陈牛,暗暗招来怨责。大凡一个人在生命的边缘徘徊,感情总是很脆弱的,甚至莫名其妙,增添了心胸狭窄和猜疑。当胡丫头儿像路人一般人我面前走过,没有掉头看我一眼,只是放慢了一下脚步,我的心便被深深地刺痛了,犹如插进了一把刀子,顿时有被人世间抛弃的感觉,甚至想:女人是那么的薄情!为什么偏偏是胡丫头儿占据了我的心?

我是上了另册的青年,从高处跌到了人生的低谷,我还能企求胡丫头儿对我怎样,但心里那般的痛,甚至有些恨她。如若换成别的女人,对我不值一屑,那没有什么,我已经习惯了人们的另眼相待,而她是胡丫头儿啊!

在那些日子里,母亲为我担惊,受怕,操碎了心。我的吐血被止住以后,又吃了赵桂桂的胎盘,身体好了一些,紧接着便是心悸气短,心跳心律都有问题。母亲听人说,用猪心子(心脏)煨神沙(中药),夜间躺在床上趁热吃下,然后安静地熟睡,便能治愈。在那时,要想办到这样的补药,太难了!为了儿子,母亲非常执着,她卖掉了手上的玉镯,也许她还找过赵桂桂和胡丫头儿,终于买回了猪心子和神沙,煨好,端到床前督促我吃下去。现在想起来,我还很愧疚,没有能更好地报答母亲的恩情!

平日里,混混沌沌地劳动,我开始忘记自己究竟是谁了。病倒了,又没有死去,虚弱地待着,有的是思考的时间,麻木的头脑又活过来了,开始想坎坷的人生和落魄的经历,想个人的志向,想黯淡的前途,想失败的初恋,想我和胡丫头儿,甚至想自己会不会在某一天没有了人生的自由……作为卧室的黑屋,门前一左一右是邻家的毛坑,匀称地摆着,门对着一片竹林,竹林外是小溪,小溪外是弯弯的小村道。我的独特简陋之居,若不是隔壁的猪们“嗯嗯”哼叫,真有“世外桃源”的特殊风味。而我隐居不了,那越来越重的失落让我感到人生渺茫,有些措手不及。

我简居寡出的日子,除了难见的太阳就是雨,感情都被浸泡得生了霉。到了夜里,房漏的滴嗒声敲击着我的灵魂。

几天的绵绵细雨之后,天晴了。那天晚上,有了戴着面纱的月亮。我把从师范校搬回来的中师课本和一堆书,抱到竹林外的小溪坎上——既然个人的前途已经渺茫黯淡,还是烧掉它吧!我隐隐地感觉到,这是烧掉我的人生烧掉我的恋情,烧掉我曾经奋斗和追求的一切,烧掉我生命的灵魂!再见了!在微微的夜风中我擦燃了火柴,蓝蓝的火苗终于大了,越烧越旺。

我的心像干枯的沙漠,任凭篝火焚烧着,没有知觉。

在当时,焚烧书籍是很危险的。因此,我选择了夜里,殊不知竟然成了田野中最显眼的熊熊篝火。有两本外国名著,我怀着留恋的感情和痛惜,不忍放到火中,最后一想,还是扔进去了。

万万没有想到,像我的影子一样,胡丫头儿就站在树下看着我,当最后两本书被扔进去的时候,她冲了过来,伸手去抢。名著到了她手里,她的手被烧伤了。

外国名著是那时的奇货,也可能招来灾难。她把两本烧得面目全非的书扔在我面前,然后痛骂我。

女人心细,胡丫头儿更敏感,她懂我的心,知道我焚烧所有的书本意味着什么。

在胡丫头儿那既气又恨浸透着怜悯和不祥预感的责骂里,我不敢看她,一味低着头。她被烧出水泡的纤纤细手,落进了我的视线。

胡丫头儿把男人无法知晓的女人感情骂出来了。

村里人发现了那堆篝火,没有人知道火堆前的我和胡丫头儿。乡村的夜晚很静,静寂得如同一首无言的歌。

3、寂静的村野

后来,我仍然把那两本书烧了。

胡丫头儿手上的烧伤,延续了好些日子。陈牛问她是怎么回事,她不说。同一个生产队的女人挖根掏底,她没好气:“猪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