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朵盛开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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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岁月(2)

回家的路上,赵桂桂不像去时的半死不活,有了泼辣劲儿,坐在鸡公车上骂我,骂我“反革命崽儿”“坏小子”,让她丢尽了脸,害死了她,好像改嫁了似的……我默不作声,任她说、骂。因为划破的伤口,我一跛一瘸地推车,似在跨越扭曲的青春时节。

“停!”她喊。

我放下车把,漠然地看着她,准备让她骂个天上地下。没有别的选择。

赵桂桂却说:“你的脚痛吗?”

我仍然没有说话,心里涌起被关爱的感动,有些热辣辣的,又觉得心酸。

赵桂桂叫我坐下休息,犯不着急急忙忙地往回赶。急啥?忙啥?又不是死了亲娘!埋怨我毛毛躁躁的,害了她又害了自己……我第一次感觉到赵桂桂是个真真实实的农家女人,不再是盛气凌人、居高临下的书记娘子,体味到了她的女性温存。

那一天,我们回家很迟。赵桂桂的丈夫,在村口的小桥头撞见我和赵桂桂。他什么话都没有说,脸色铁青。

我一阵心悸,打了一个寒颤。

我担心我的前程。

冥茫中,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左右着命运。我和赵桂桂有过这么一天,成了受辱和招骂的兆头。

胡丫头儿沉不住气了,她追问我:说!和那骚姐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很惊愕,也很委屈,不理睬她,甚至还有些粗暴。

胡丫头儿走了,留下的是女人对背叛者的恨。

我躲避着总让我内心触动的胡大小姐,也怨恨她一次又一次地直视我内心深处的秘密。我并不知那天伤了她的心,造成她层次更深的猜疑。

从邻县边镇回家的当天晚上,赵桂桂和她的丈夫有过一场感情“地震”,还发生了家庭暴力。赵桂桂就是个绝,啥也不说,一切遭遇就停留在我和她之间。那是女人的倔强。代二兴追问。她说,闲事少管!再问。她没好气:“你管得了吗?”逼急了,更冲:“对,就那么回事!甘心了吧?”

赵桂桂的偏执和气魄反而把大队党支部书记唬住了,不敢再提怀疑妻子的话头。赵桂桂太有个性了。

与顶着日头种地一样,有雨就下,大队又要召开新的批斗会了,说鬼故事的赵老娘子是必须被揪斗的“死耗子”,还要根据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寻找新的“活靶子”去“陪杀场”,我自然成了种子选手。

赵桂桂知道以后,暴怒了,把正在切菜的菜刀往菜板上一拌,冲着她男人说:如果谁要把推她的傻小子拉上“杀场”,她就拼命!

大队党支部书记倒抽了一口冷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叫我推他的老婆去看病,便是一个失策的人性错误。他惹不起赵桂桂,也有些不忍心把推了赵桂桂许多日子的车夫抛出去,更害怕赵桂桂那女人的野性真的反了。再说,闹个满城风雨,多少有些难堪。于是,强忍住怒火,以权力把我保了下来。殊不知,这似乎证实了村里传闻的风流韵事。

我蒙在鼓里,并不知阴差阳错造就的严重性,只感到赵桂桂不再叫我“妹儿……妹儿……”的推来推去,是人生的一大解脱,心中留下了她的美好。同时,暗暗为她庆幸:害得死去活来的喜家病,被我推去摔一跤,倒痊愈了,多难得的因祸得福!我从内心里祝福这个姣好厉害的姐儿。

遗憾的是,我那被划伤的小腿,过了十多天才好,留下了一个难看的疤痕。

4、胡丫头儿

后来才知道,被我推去摔了一跤的赵桂桂,回家以后,第二天就流产了。

如果推论起来,我是罪不可赦的,我也深感内疚,觉得有些对不住赵桂桂。自此以后,生产队长也不再把我当作书生看待,而认定是一个有着若干污点的男劳动力,是不是坏种,有待定论。不过,对我的呵斥少不了,排工的时候,报酬高的技术活轮不到我——我也干不了,重活脏活与我冤魂不散,够我折腾的,如若不做好,保不准会被骂得狗血淋头。这叫改造,脱胎换骨。

我总是逆来顺受,默默地忍受着,没有丝毫的反叛,也许是对赵桂桂的赎罪吧。我还有一个奢望,深深地埋在心里,没有向任何人吐露,对胡丫头儿也守口如瓶,它是那么的执着——我不懂人世间的轻重,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不能复生的流放者,还在盼望那一天:大队给我放行,让我再从故土走出农村。因此,我服服帖帖的认命。

胡丫头儿气恨我没有志气,更没骨气,作男人到这个份上,丢人,让她心痛。

大约又过了十多天,按照生产队长的指派,我在既闷热又弥漫着酸甜味儿的玉米林子里去丢粪。收工的时候,两手都是稀糊糊的猪屎,还有人的大便,臭得恶心,直想发吐。往小河边奔去的时候,猛然看见有一个女人蹲在那儿洗衣物,熟悉的俏丽背影叫我一惊:是她!

小产后的赵桂桂已经瞧见我了。不,应该说她凭感觉知道是我。她没有抬头,把洗衣盆挪一挪,说:“你洗吧。”

我不好退回来,轻轻喊了声“赵姐”,把手伸进清澈的水里。

赵桂桂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历史似乎已经把她和我拉开了一个遥远的距离。

就在这时,神差鬼使一般,大田里收工的人群过来了,在河埂上尽收眼底。胡丫头儿停下了脚步。她的背后,是挺着大肚子、含苞欲出的大片稻田。

胡丫头儿气怔了。她对我,恨铁不成钢。

人们常说,不是冕家不聚头。对于我和胡丫头儿来说,如果不是上天安排失误,就是说不清谁欠了谁的,大概是芸芸众生在冥茫中的揪心缘分吧,千错万错,藕断丝连,难得有无牵无挂的解脱。

在这个村子里,我是外来仔,跟随改嫁的母亲来的,是副产物,顺理成章继承了屈辱,明里暗里有个邪乎的贬称,其话的意思是被娘夹在腰间捎带到继父家的。我愤怒,羞恨。然而,苍天厚土,我阻挡不了谁,羞怒有什么用!只能暗暗的,扭曲着我的性格,自卑、内向、排外,还有畸形的执着。阴差阳错,从小学五年起,胡丫头儿就是我的同桌,终生不变。她亲近我,欺负我,袒护我,也悄悄地恋着我——这是真的,谁说那个时代的少男少女不早熟,不会走火入魔坠入早恋呢!我也坠入了,好像是她怀里的一个乳房。

我和胡丫头儿,瞒得了老师,瞒不了同学,都说我是她的。

那时候,继父家里粮食原本不充裕,按分派的任务卖了余粮,又添人进口,就闹饥荒了,在学校里,我总有着饥饿感。胡丫头儿发觉了,每天上学她都带着吃的来:炒熟的胡豆、玉米棒子、一两个模、甚至一团锅巴,偷偷塞在我的课桌搁板上,或者放进我的书包。事情终于麻烦了,被调皮的同学发觉以后,把零食从我的书包里掏出来,大声嚷嚷,唯恐天下不乱。

胡丫头儿愤怒了,以弱对强,和那个男生打架,打得披头散发,不屈不挠,那份敢死队的精神叫人吃惊。她突然间变成了另一个女孩,全班同学都被唬住了。

胡丫头儿也擂了我,然后是满眼热泪。

因此,一些同学大胆地叫我们“小夫妻”,胡丫头儿不怕,居然认了。

事情闹到老师跟前,班主任问明了情况,深深叹了一口气,严厉制止“小夫妻”的话头继续漫延和扩散。那只是老师好心好意的一厢情愿,“小夫妻”的称呼一直伴随着我和胡丫头儿到初中。到了初中,我们又是同班同桌。初中的老师随时随地提防着我们,生怕我和胡丫儿真的坠入爱河,担心我们会因早恋被学校开除或勒令停课退学。好容易等到毕业,我考上了师范,胡丫头儿却名落孙山。

她问我:“你还回来吗?”

我说“回来”。

“我等你!”她说。

不到三年,我真的回乡了。那是落魄了,被撵回故土的,还背着罪名。

胡丫头儿还在等我吗?我没有去想,也不敢去想,心像被拳头击了,被打得失忆,懵懵懂懂的。别再去奢望了,回家以后就老老实实地劳动改造吧。记得被驱逐出学校时,还给我留下一句话:一年以后,持当地党支部的介绍证明,到学校插班,等候分配。那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第一次出现在夏收的田里,是那么的无奈和低沉。原野涌着金黄的浪,火一般的燃烧着,割不到头的麦田,我初次尝到了当农民的艰辛。庄稼人都猜疑地看着我。我把头埋得很低,期望脚下出现裂缝,让我掉进去。当我笨拙地割断最后一束麦秆,周围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我孤独地站在晴空下。口,渴得如正在烧火的灶孔。我没有适应乡村生活的能力,不敢像乡下人渴极了在小河里捧水喝。在我的视线里,是胡丫头儿的家。她在吗?我突然涌起她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我等你!”

在极度干渴中,我走进了胡丫头儿家的小院,轻车熟道地推开虚掩的门,径直走进去。心,怦怦地跳,竟然有些紧张,似乎要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要面对胡娇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啊!……

那一瞬间,我傻了。

胡丫头儿真的在,她也不知所措。

也许是她太粗心,忽略了关门,也许是她的妈出门去,不曾注意到女儿正在换衣裤。我猛然出现时,她正要穿上去的衣物从手中落到了地上,慌忙去捂住青春的乳房。

我逃出去了,站在门外发呆,浑身如一团火,感情在颤裂,夹杂着害怕。我的生死大权掌握在胡丫头儿手里了。

我没有离开小院。我在等待,想给她说点什么,或者等候她的判决。

小院旁的小河,宛如人生,在奔流着,哗哗地诉说。

5、爱与恨

爱有多深,恨有多深,被认为是从爱河里打捞起来的至理名言,不知道它可不可以作为我和胡丫头儿的写照。自从阅读了胡丫头儿以后,我就意识到闯了大祸,仿佛糊里糊涂作了偷情大盗,又突然被人捉住了,连胡家的小院都不敢看,躲着胡家的人,更不敢面对胡丫头儿。

不知这样,胡丫头儿是不是更恨我。我感到后怕。

我和胡丫头儿分别三年,她说“我等你”,却是在那样的情景下见面,难道是命运恶搞,作弄我们,开了我们的玩笑?

日子不会过得轻轻松松。旱地里的玉米出天花了,挂红须了,瓜田里开始瓜熟蒂落了。

生产队长说:“小伙子,好好表现,会有出头之日的。到瓜田里去守瓜吧,和陈牛交接班。”

我很感动,稍微松了一口气。白天咬着牙磨炼做活,晚上到瓜田里守瓜,待在临时搭的棚子床里,头顶有星星和月亮,没有学生时代的浪漫心境,这是生活,我沉甸甸的人生。

在放牧原野的棚子床里,一个人孤独地守望,离开了尘世的喧闹,四周非常静谧。而我,并没有幸运走进世外桃源的脱俗境界,我老是在想我的人生和意想不到的落魄,在青春失脚里挣扎。

我想到,因为自卑和屈辱感,盼望出人头地,想当作家,由于没有继续读书的经济支撑,继父曾经发话:初中毕业回乡种田。他的家境需要传宗接代的青年农民。班主任很惋惜,要我考师范,国家供养读书。我放弃了上高中的念头,听从班主任的话,居然考上了。在县城的学府,我缺乏坚定的专业思想,不弃言当作家的梦想,并且在少年刊物上发表了作品,还和班里一个女生有过类似早恋的故事,悄悄送一本书给她。她哭了。我开始四面楚歌。事态发展是暴风骤雨的,先是批斗教师中的右派,然后抓学生里的另类。很快,我就站在教室的讲台上了,要同学们揭发批判,尔后在我的床铺里找出了胡丫头儿给我写的信,“情书”!铁一般的罪证……被赶出校门的时候,几个学生干部和积极分子像在驱逐叛国者,扯掉我胸前的校徽,把寒碜的行李扔给我,厉声地呵斥。当时,那个女生回避了我,而我感觉得到,她眼里有泪水。

那封孕育少女感情的信化为“情书”,变成罪证,我没有告诉胡丫头儿,往事不堪回首。她如果知道了,肯定会哭,骂我无情无义,连半个字都不回,还要让她背黑锅。也许她还会……为了能再回学校续我的梦想,我躲着被射上了爱箭的胡丫头儿。可是,事情偏偏那么疯魔,回家后的首次相见,竟是那样!她能饶过我吗?

仰望星空,我暗暗地祈求着,但愿我和胡丫头儿就此结束了。我不能永远待在田野里,我得有一个新的前程。这很自私。而我很想念她,割不断又激起了新的感情,特别是目睹了她的婀娜多姿以后,对她的想是那么强烈,有点儿不能控制自己。我想,我也被爱箭射中了,射得很深,很要命。我又在心里说,胡丫头儿不会再见我了,这是对我的解脱,救我的命。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在自欺欺人,强压着感情,觉得胡丫头儿会宽恕我,就这么算了,和她悄悄分手,这是最好的结局。

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胡丫头儿突然出现了,像一轮明月,站在我面前。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环境,胡丫头儿刚刚洗过澡,穿着在当时挺“露”的女装,把她的青春和美,全部展示出来了!咫尺相隔,还有糅合着体香的香皂味。

我快要不能自制了,声音有些颤抖地喊:“胡娇……”

她鼓起勇气,说:“我的隐私……全部让你看见了!你很流氓的。还有,我给你写过信。如今,你也是农民了。说!想我没有?爱我吗?”

在那个时代,胡丫头儿能够当着男子说“爱”,那是非常前卫,很另类的。我被唬住了,嗫嚅着,从棚子床里跳下来:“胡娇,我……”

“你娶不娶我?”胡丫头儿大声说,声音都变了。

我不敢这样面对面了,撒腿开逃:“不,胡娇。我不能……”

“你是不是人?”胡丫头儿带着哭声骂。

我再也没有回音,也不知胡丫头儿是怎么离开棚子床的。

陈牛下半夜来接班守瓜,他看到的,自然是棚子床里空无一人。那天晚上,生产队还真丢了瓜。陈牛不吭声,全揽到自己头上,任凭生产队长按规矩扣工分,没有把我捅出去。

胡丫头儿肯定恨死我了。

6、失去了才知珍贵

从此以后,胡丫头儿真的不愿再见我了,是那种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揪心的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