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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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原文(4)

【卷三 坎坷记愁】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余虽居长而行三,故上下呼芸为“三娘”。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

乾隆乙巳(乾隆乙巳:即1785年。),随侍吾父于海宁官舍。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乃不令代笔。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余即作札问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迨余归,探知委曲,欲为婉剖(婉剖:委婉地说明原委。),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翁:公公。),勿失欢于姑也(姑:婆婆。)。”竟不自白。

庚戌之春(庚戌:即1790年。),予又随侍吾父于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父谓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庶:差不多。)。”孚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其来也,托言邻女之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壬子春,余馆真州。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启堂时亦随侍。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余询启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弟归时,自行打算可也。”

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覆书来,吾父拆视之,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嘱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实彼此卸责之计也。”

吾父见书,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遂札饬余曰(饬:命令。):“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叔(谗:进谗言。谤:诋毁,诽谤。),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悖谬:背理荒唐。)!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斥逐:此处指休弃。),汝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余接此札,如闻青天霹雳,即肃书认罪(肃书:恭敬地回信。),觅骑遄归(遄:急速。),恐芸之短见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多过,言甚决绝。

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至,曰:“我不为已甚(不为已甚:不把事情做绝。),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乃寄芸于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往居其家萧爽楼。

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末,适余自岭南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前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余夫妇欣然,仍归故宅,骨肉重圆。岂料又有憨园之孽障耶(孽障:即业障,佛家语。)!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复念子病没,悲伤过甚所致。自识憨园,年余未发,余方幸其得良药。而憨为有力者夺去,以千金作聘,且许养其母。佳人已属沙叱利矣(佳人已属沙吒利:指意中人为权贵夺取。)!余知之而未敢言也。

及芸往探始知之,归而呜咽,谓余曰:“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况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也(荆钗布裙:指贫寒人家女子的装束。),与其后悔,莫若无成。”因抚慰之再三。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支离:憔悴,衰弱。),刀圭无效(刀圭:指药物。),时发时止,骨痩形销。不数年而逋负日增(逋负:此处指欠债。),物议日起(物议:众人的议论。)。老亲又以盟妓一端,憎恶日甚。余则调停中立,已非生人之境矣。

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质钗典服(质钗典服:抵押衣服和首饰。),幸赖辛劳。子名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

余连年无馆(馆:旧时的私塾。),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竭蹶:困顿、挫折。时形:时常发生。)。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君亦衣单股栗,犹强曰“不寒”。因是芸誓不医药。偶能起床,适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骤劳,致增腰酸头晕之疾。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绣经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

有西人赁屋于余画铺之左,放利债为业,时倩余作画,因识之。友人某向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初以笔墨为抵,渐至无物可偿。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于门。吾父闻之,召余诃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

正剖诉间,适芸有自幼同盟姊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伍小人:与小人为伍,跟小人混在一起。)。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迟必首汝逆矣(首:向官府告发。逆:指忤逆父母之罪。)!”

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唤华家人来,我强起问之。”

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汝主母特遣来耶?抑便道来耶?”曰:“主母久闻夫人卧病,本欲亲来探望,因从未登门,不敢造次。临行嘱咐:‘倘夫人不嫌乡居简亵,不妨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盖芸与同绣日(同绣日:一同待字闺中时,都尚未出嫁时。),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嘱之曰:“烦汝速归,禀知主母,于两日后放舟密来。”

其人既退,谓余曰:“华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儿女携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亲又不可,必于两日内安顿之。”

时余有表兄王荩臣一子名韫石,愿得青君为媳妇。芸曰:“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之子,而王又无成可守。幸诗礼之家,且又独子,许之可也。”余谓荩臣曰:“吾父与君有渭阳之谊(渭阳之谊:指舅甥关系。),欲媳青君,谅无不允。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余夫妇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媳,何如?”荩臣喜曰:“谨如命。”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

安顿已定,华舟适至,时庚申之腊二十五日也(庚申:指1800年。)。芸曰:“孑然出门,不惟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著,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余曰:“卿病中能冒晓寒耶?”芸曰:“死生有命,无多虑也。”密禀吾父,亦以为然。

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视汝(善视:善待。)。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侍在侧,拭泪不已。将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逢森闻声亦起,呻曰:“母何为?”芸曰:“将出门就医耳。”逢森曰:“起何早?”曰:“路远耳。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嫌。我与汝父同往,数日即归。”

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勿哭”而已!青君闭门后,芸出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将至舟次,几为逻者所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子皆华氏工人,闻声接应,相扶下船。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华夫人已倚门而待,率两小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室啾啾。芸谓华夫人曰:“今日真如渔父入桃源矣。”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自此相安度岁。

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渐可复元,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芸曰:“妾亦筹之矣。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余曰:“忘之矣。”芸曰:“闻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余如其言。

时天颇暖,织绒袍哔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辛酉:指1801年。)。是夜宿锡山客旅,赁被而卧。晨起趁江阴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夜至江阴江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

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正心寒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沟壑矣!今小女无恙,时诵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许,曹即投入公门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曹曰:“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出钱沽酒,备极款洽。

二十日晓钟初动,即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乃代偿房饭钱,拉余出沽。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及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曹曰:“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来始渡耳。”枵腹忍寒(枵腹:空腹。),午始解缆。至靖,暮烟四合矣。

曹曰:“靖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城外耶?”余踉跄随其后,且行且对曰:“实不知其内外也。”曹曰:“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进旅店,鞋袜已为泥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钱。

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此?”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惠来以番饼二圆授余(番饼:指当时流传到中国的外国银币。),即以赠曹。曹力却,受一圆而去。

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惠来曰:“郎舅至戚,即无宿逋(宿逋:欠下的陈账。),亦应竭尽绵力;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正当盘帐之时,不能挪移丰赠,当勉措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余本无奢望,遂诺之。留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

二十五日仍回华宅。芸曰:“君遇雪乎?”余告以所苦。因惨然曰:“雪时,妾以君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二十四日将伊接去。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有贡局众司事公延入局(贡局:掌管赋税的衙门。),代司笔墨,身心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