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不是以生作为标准来判断死,亦不必因死亡迟早会到来而厌弃生。人在世上死去,怎么知道不是在另一个世界的新生呢?死亡有什么值得忧虑,值得害怕呢?死亡固然不同于生存,然而那些苦苦追求长生的人岂不是经受着心灵的困惑?到头来,也总是要面对死亡的,还不如乐观地度过生存的日子,永怀感恩之心,感恩生命的伟大,感恩生活的美好。
【生死问答】
在讲述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开场白中,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这样介绍亚里士多德的生平:“他出生,他工作,后来他死了。”海德格尔的开场白可谓言简意赅!如果这句话改为“他出生,后来他死了”,就可以用于介绍任何一个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的人,因为有的人一生不曾工作。生和死,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不能逃脱的宿命。关于生死,古希腊哲人们曾经说过很多隽永的格言。
——有人在与阿那克萨戈拉讨论生老病死时,问他怎样去体会死亡的滋味,阿那克萨戈拉回答说:“就像从寒冷里体会酷热,从苦涩里体会甘甜,从黑暗里体会光明。我从生的滋味里,体会死亡的滋味。”
——有人曾问阿那克萨戈拉,一个人的生命是应该来到这个世界,还是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阿那克萨戈拉抬头仰望着夜空,笑着说:“为了观赏美丽的苍穹,每一个人都应当选择降生。”
——雅典城的一些富翁死前总要为自己建造一座富丽堂皇的坟墓,当有人就此向阿那克萨戈拉请教时,他回答说:“他们的目的是使财产变成石头。”
——在法庭申辩时,苏格拉底曾说:“没有人知道死后的情形,大家却怕死,仿佛确知死是最坏的境界。我本人绝不害怕和躲避好坏尚不知的境界过于明知是坏的境界。”在临死前,与学生讨论生死问题时,苏格拉底说,哲学就是学习死,学习处于死的状态;真正的哲学家一直在训练死,训练自己在活着时就保持死的状态,所以最不怕死,因为死无非是灵魂与肉体的相互脱离,而哲学所追求的正是使灵魂超脱肉体。
——一个满脸愁苦的病人问安提丰:“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安提丰说:“我至今也没有弄清楚,所以我要活下去。”安提丰的回答让对方禁不住笑了起来。
——有人问第欧根尼:“死是不是一件坏事?”第欧根尼回答说:“当死出现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它怎能是坏事呢?”
——伊壁鸠鲁对生死看得很轻松。他说:“一般人有时逃避死亡,把它看成最大的灾难,有时却盼望死亡,以为这是摆脱人生灾难的休息。”“一切恶中最可怕的——死亡,对于我们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当我们存在时,死亡对于我们还没有来,而当死亡时,我们已经不存在了。”“死与我们无干,因为凡是消散了的都没有感觉,而凡无感觉的就是与我们无干的。”
——有人问亚里士多德:“你和平庸人有什么不同?”“他们活着是为了吃饭,而我吃饭是为了活着。”亚里士多德回答说。
——有人问亚里士多德,受过教育的人与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差别在哪里。亚里士多德回答说:“这就如同活着的人与死去的人之间的差别。”
【人的生命最为珍贵】
有生命的存在,自然界才丰富多彩,芸芸众生中,人的生命尤为珍贵。之所以这样说,人类的生命是最具智慧的生命。关于生命的价值,中国的古人早就有深刻的认识。
《庄子·让王》中有这样一个故事:
古公亶父,是周朝的始祖,周文王的祖父。他最初带着他的人民居住在邠地,当时,北方的狄人攻打他,他送去了皮裘和丝绸等珍贵的货物,狄人不接受,他就把部落的猎犬和战马送去做求和的礼物,但狄人仍进攻不止,他们要的是邠地。
亶父面对他的子民们,沉痛地说:“和人的哥哥一块居住而让他的弟弟被害,和人的父亲一块居住而让他的儿子被害,我实在不愿意这样,你们都勉力去自己求生存吧!”
人们都看着他,没有人动,他又说:“做我的臣民和做狄人的臣民都一样是臣民,有什么不同?而且,我听别人说,不要为了养人的土地去杀害所养的人民。我这样决定了,你们自己去求生存吧!”
说完,亶父就拄着拐杖离开了邠地。老百姓都追随他,他们推车携幼,跟在他身后。后来,在岐山下,他们建立了新的国家。
庄子说:“像古公亶父这样,可以说是真的珍惜生命。”庄子这里谈的是做人君对生命的珍惜——这在庄子认为无疑是生命的真智慧。
中国古代文化,无论道家还是儒家,无不带有注重现实世界、现实人生的共同特点,换句话说,它们肯定的都是现世生命。儒学的中心是“仁”。《中庸》中说:“仁者,人也。”
庄子则更注重纯粹生命的珍贵,即,生命不应是为求利禄的行尸走肉,不应是为权势所奴役的工具。
庄子说:“能尊重生命的,即使富贵也不以奢靡而伤害身体,即使贫贱也不以利禄累害形体。”
生命是珍贵的,庄子的意思是:珍贵的是不拘于身外一切世俗的纯粹生命。
【生命在梦境与真实之间徘徊】
欲望、情感、疾病、死亡无时无刻困扰着我们,事态变化让人难以猜测。某件事,放在一个环境中是一回事儿,放在另一个环境中就又是另外一回事。加之考量事件的观念、标准太多,变化也就不足为奇了,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人世间的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人是很难把握和体察的。
《列子》一书讲过这样一个寓言:
春秋时,郑国有位樵夫无意中得到一头鹿,想等回家时再带回去,于是就找了个隐蔽的水沟把鹿藏了起来。但回家时他只顾兴奋,竟忘记了所藏的方位。直找得恍恍惚惚,后来,以为自己不过是想象而已。回家后,逢人便讲及此事,觉得真是个梦幻。
一个闲汉听到后,根据他提供的线索,找到了那头死鹿。回到家里,把一切讲给妻子听,并评论说:“他做的真是个好梦啊!”
他的妻子回答说:“怕是你做了打柴者得鹿的梦呢?什么打柴的,说不定根本就没有这个人,瞧你,倒真的得鹿回来,八成是你自己真在做梦。”
“不管是不是梦,鹿反正在这儿。”闲汉说。
后来那个打柴的樵夫日有所思,夜里真的做了梦,不仅梦见藏鹿的地点,还梦见把鹿拿走的人。第二天他按照梦境的提示径直找去。为了那只鹿,闲汉与樵夫争执不休,直吵到法官那里。最后法官判为一人一半。
郑国的国君听说这事感叹说:“那法官是不是也在梦中为他们分鹿呢。”
这则寓言故事说的是,事物可能是存在的,但由于种种事端,人的感觉变化却虚幻无常,不仅难以把握事物,也很难把握自己。本是真的却以为在做梦,而本来是梦,却依着梦的指引去行动,这也足以说明世事心灵的变化,不是仅仅抛去“不求知天”之后,理智就能够完成的。理智所及的范围毕竟还是狭窄的,许多时候,人间的是是非非,身处其中则观不到全体,身处其外又不知实情。理智有所不及,感觉又未必可靠,而世事的变化并非总是真实,常又混杂着假象。所以,像寓言故事中虚幻无常之感的产生,也就极其自然了。
【世事无常很可怕】
庄子说:“人经常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患腰疼或半身不遂等疾病,泥鳅长期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吗?人一旦爬上树,内心里就会恐惧不安,猿猴长期生活在树上,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吗?西施长得很漂亮,为什么鸟兽见了却要逃避呢?这三者之中,谁才是正确的生活习惯呢?根据上面的问题,可以得出,世间的是非纷然错乱,在哪里可以找到正确的办法进行分辨呢?”
毫无疑问,庄子夸大了事物的相对性,同时也讲出了人世间有些事情难以分辨,理智也有穷尽的时候。特别是人所处的环境中,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要远远多于人与物之间的交流。人的欲望就像是一个无底洞,永远不会有止境,为了名利争夺不休,从而使生命更加窘迫,这就是人们通常说的“人心叵测”。
《吕氏春秋·审应览》有这样的故事:
宋国的国君一次问唐鞅说:“我已经杀了不少人,可是,臣子们还是不怕我,这是为什么?”
唐鞅答道:“你判罪的那些人,都是坏人。把坏人判了罪,那些好人当然一点都不怕。如果不分善恶,单凭自己的情绪,就把他们判罪,这样一来臣子们就没有不怕你的。”
过了没多久,宋君就把唐鞅杀了。
唐鞅之死可谓是始料未及,的确可算做生命无常的证据。这是因为,在欲望膨胀、是是非非没有裁定的标准时,人很容易招来杀身之祸。唐鞅虽然是个聪明人,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混淆了是非。尽管他对宋国的国君说的话不是恶意的,但却死于自己所设的陷阱之中。
对于人而言,如果陷入人性的迷乱之中,必然会踏进沉沦之途。人对世事无常的感慨,就像荀子所坚持的天道一样。人被身外之物所奴役,整天除了痛苦和失望外,不会有任何收获,从这个角度就可以很好地解释生命无常了。
庄子非常厌恶人世间的种种纷争,他曾这样说:“摒弃追求名利的想法,放下尔虞我诈的念头,丢掉投机取巧的做法,体会大道的力量,让心沉醉于寂静的境界,感受自然的本性。只有这样,才能做到任何事物的到来或离开,都能够泰然处之;任何事物的出现,都不会因此而困惑;任何事物的存在,也不会因此而伤到自己。”
【生命的目的比生命本身更重要】
庄子认为,目的是生命的最高境界,人活着不是为了身外之物,而是为了活出生命的本性,这里的本性指的是精神自由。
庄子对生命给予充分的肯定,但他肯定的是生命的本身,神形合一的精神境界。换句话说,庄子肯定纯粹的生命,这种生命不为尘世所累。尽管生命与肉体紧密相连,但却超越了肉体生命所要承担的一切凡俗之事。这里,庄子没有必要解释生命的目的比生命更重要,因为生命的目的就是生命自身的真实性。庄子的这一观点,在某种程度上,更加接近生命目的的本质。
庄子说:“刑罚、奖赏、仁德、礼仪,是精神的最低建筑。圣人不需要这些。圣人的生命贯穿于道之中,融合于德之中,用不上仁义和礼乐。内心平静,是圣人的人生境界。”
在庄子看来,精神的自由和安详,比生命被外界事物所困扰更重要。要想达到这种境界,需要放下常人无法放下的东西,需要舍弃常人无法舍弃的东西。
《庄子·秋水》中有这样一个故事:
庄子在濮水钓鱼,楚威王知道后,就派了两个大夫前去找他,说:“楚王非常羡慕你的才华,想请你为我们的国家处理政事。”
庄子只管拿着钓竿钓鱼,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已经死了3000年了。楚王不舍得扔掉它,用竹箱装着用手巾盖着,珍藏在庙堂之中。请问二位大夫,这只龟是愿意死去被留下骨头而得到珍重呢,还是宁愿活着在污泥之中摇头摆尾呢?”
两位大夫说:“当然它宁愿活着能在污泥之中摇头摆尾。”
庄子说:“既然二位明白这个道理,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请你们俩回去吧!我也喜欢在污泥之中摇头摆尾。”
在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与精神自由之间,庄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庄子的这一举动,表面上看是追求生命的本身,实际上他不为荣华富贵所羁绊,自然就超越了生命的本身,肯定了生命的目的和精神的自由。
庄子追求生命与天地合一的精神境界,许多人无法理解。但他认为,想方设法追求身外之物,才是生命目的在世俗中迷失了方向;尊重生命目的,是人生至高无上的境界。
【成仁取义是个问题】
《庄子·天道》中记有这样一个故事:
孔子往西准备把经书藏到周王室去。子路出了个主意,说:“我听说,周王室掌管典籍的史官有老聃这么个人,已经退隐归家。先生想藏书,就不妨去求助于他。”
孔子说:“很好。”
孔子前往去拜见老聃,但老聃不答应帮忙,于是孔子便翻检众多经书反复解释给老聃。
老聃中途打断了孔子的话头,说:“太烦琐了,我想听听当中的要旨。”
孔子说:“要旨就在仁义。”
老聃说:“请问,仁义是人的本性吗?”
孔子说:“是的。君子不仁就不成其为君子,不义就不能生存。仁义,真正是人的本性。除此而外,还干什么呢?”
老聃说:“请问,什么叫仁义?”
孔子说:“内心和乐而平易,兼爱无私,这就是仁义的道理。”
老聃听完后,并不同意孔子的说法,并对孔子讲了很多道理,“噫,危险啊,你后头说的一些话!那兼爱,不是太迂腐了吗?说是无私,实际便是自私。先生要想使天下的人民不失去教养吗?那么,天地本来就有常规啊,日月本来就有光明啊,星辰本来就有序列啊,禽兽本来就有群居的习惯啊,树木本来就有直立生长的本能啊,先生只需依照着事物的本性去办,遵循着事物的规律去走,这就已经足够了,又何必拼命地打出仁义的旗号,好像敲着响鼓来寻找逃亡的人一样。噫!先生简直是扰乱了人的本性啊。”
据说孔子曾问道于老聃,但是否是为藏经书却也未必。庄子作为道家的重要代表人物,又出生在孔子之后,所以借一些也许是虚拟的故事来批评孔子学说,属于情理之中的事。但是,的确可以发现两家学说的区别和相通之处。
儒、道两家都主张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但在此基点上,各自的方向却恰好相反。道家要生命归入本然状态,而儒家却主张要弘大生命——即成仁取义。
成仁取义,是儒家学说的核心,亦是儒家人格的重要组成。
孔子言仁,有两方面的意义:一是人所以为人的本质及天性,即:人格;一是指主宰万物的天所具有的德行。这二者的本质要达到善,而实施的途径则是“修己以治人”,即忠和恕。
朱熹曾解释说:注重自我的人格修养就叫忠,把此推及别人和社会就叫恕。孔子主张以仁为自我精神的统帅,以义为人生价值的判断标准和手段,正如孟子所说的那样:“仁,人心也;义,人路也。”
应该说,儒家对人生目的确定是极其富有现实感的。
关于此点,《孟子》中有这样的记述:
鱼,是人所喜欢的,熊掌也是人所喜欢的,如果不能兼得,就会牺牲鱼,而要熊掌。
同样,生命是人所喜欢的,义也是人所珍重的,如果两者不能并有,便牺牲生命而要义,因为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一盆冒热气的饭食和汤,一个人饿得走不动了。大声呵斥般地叫他过来吃,他宁愿饿死也不会吃。如果过来的是一个乞讨的叫花子,把食物用脚踩过再给他,他也会不屑于要的。
孟子所说的,在告诉我们:生命,是不应以牺牲个人的人格而求生存,而应该追求超出生命本身宏大高尚的目标,这是人的天性,也是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生与死,一往一返】
列子本名列御寇,道家学派的杰出代表人物,创立了先秦哲学学派贵虚学派(列子学)。生与死在列子看来,不过是相对的一体。无生,无死,所以也就没有忧愁,没有快乐。关于这一点,《列子·天瑞》记述了这样一件事:
暮春时节,年近百岁的著名隐士林类,披着破旧的皮衣在田地里拾取遗落的谷穗。他一边缓缓前进,一边高兴地唱歌。孔子在去卫国的路上遇见了他,对随行的弟子们说:“那拾取遗穗的老先生,是一个很有知识的人,谁去向他请教一番?”子贡应声说:“让我去试试。”
在田头上,子贡迎面走近林类,感叹道:“咳!老先生这么大年纪了,一边拾取谷穗还一边高兴地唱歌,难道就没有什么值得忧愁悔恨的事吗?”林类就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依旧脚步不停,一边拾穗一边唱歌。子贡连忙赶上去,向林类鞠躬施礼,再次恭敬地询问。林类这才停下脚步,抬头答道:“我有什么可后悔的呢?”子贡说:“您老人家少年时代不勤奋进取,成年之后仍是与世无争,年纪老了还没有妻室儿女,如今已是垂暮之年,还只靠拾取遗穗维持生活,晚生实在不理解像您这样度过一生还有什么值得欢乐,还这样一边走着一边唱歌!”林类直起腰来,抖了抖胸前的银须,呵呵笑着说道:“我感到快乐的缘由是人人都有的,只不过他们不以为乐反而以为忧愁罢了。正是因为少年时代不让自己过分劳苦,成年之后也不去迎合世俗,争名夺利,所以我才能够这般长寿。老来没有妻室儿女的牵累,如今坦然地走向人生的最终归宿,我还有什么不值得欢乐?”子贡说:“人人固然都希望长寿,然而死亡却是可怕的。老先生把死亡也看成乐事,晚生实在弄不懂究竟是为什么。”林类朗声答道:“咳!年轻人啊!降生和死亡,就像一来一往。人在世上死去,怎么知道不是在另一个世界的新生呢?死亡有什么值得忧虑,值得害怕的呢?死亡固然不同于生存,然而那些苦苦追求长生的人岂不是经受着心灵的困惑?到头来,也总是要面对死亡的,还不如乐观地度过生存的日子,永怀感恩之心,感恩生命的伟大,感恩生活的美好。而且,我有朝一日告别人世的时候,怎能知道不比我当年降生的时候更加快乐呢?”
子贡听了林类这番议论,反复思索仍是不理解其中的含义,便回去把林类的话告诉了孔子。孔子说:“我就知道这老先生有些知识,果然不错;只是他所掌握的事理还不完全透彻。”子贡说:“请先生再深入地讲给我们听听!”孔子说:“大家还是趁早赶路,究竟怎样看待生与死,待我慢慢地给你们讲说。”
这个故事显然有虚构之嫌,但它的确揭示了一种虚无却不乏深意的生死观。生与死,不是以生作为标准来判断死,亦不必因死亡迟早会到来而厌弃生。生与死,是自然的循环,既有生则必有死,所以推至极致,也就无所谓生死了。
【“无”处便是故乡】
对于死亡,达观也好,麻木也好。站在死亡的边缘回首顾望,所得出的结果终不免是一种虚无感。但在道家看来,这不过是俗人的感叹。
道家以及后起的禅宗都谈生命的“无”。他们以为,“无”并非是空无所有,而是生命与天地的大道或佛性的相融合归本。“无”是生命的本原,亦是生命最终的归宿。
《庄子·应帝王》中讲了这样的典故:
在远古的时代,统治宇宙的有三位帝王。
南海的帝王叫倏,北海的帝王名叫忽,中间的帝王名叫混沌。他们经常来往,倏和忽常常到混沌的辖地里相会。混沌待他们也很热情。
倏和忽很感激,就商量想报答混沌的美意。他们注意到混沌没有七窍,就说:“人都有七窍,用来看、听、饮食、呼吸,唯独他没有。我们试着替他凿开。”
他们就帮混沌开七窍,一天开一窍,到了第七天,混沌就死了。
庄子这里讲的混沌,实是其至大的道。混沌的真朴自然,是天地万物的本原,是无知无觉却又富有灵性的“无”。“无”生出了有,生成了万物也生成了生命。
所以,生命的最终归宿也就在于混沌,从混沌中来,重又归于混沌的自然和真朴。这是生命的最高境界。
庄子用倏、忽给混沌开窍的故事,比喻人的清晰的自我感觉和不能超越的功利性。这种生命在活着时的功利要求所带给人的是不能与自然大道相合的真正的死亡。
也就是说,庄子意在针砭的是人不能与万物相合的狭隘。抛开这种狭隘之处,人活着还是死去,就如倏和忽那样,是时常可以进入混沌之境——即真朴与自然的。混沌之境,乃是无论生、无论死都应效法的自然之道,是生命真正的归宿和故乡。
混沌即是“无”。
庄子说:“人生天地之间,就像阳光掠过空隙,由无形变成有形,由有形返于无形,这是返归大本呀!”这里,大本就是混沌。
由此,便不难理解庄子“齐生死”的生命观。因为在庄子看来,生应顺应自然的大道——混沌,死应返回这一自然的本原。生与死,都是一个“无”,“无”才是我们真正的故乡。
有一次庄子与惠施辩论。惠子对庄子说:“我有一株大树,人们称它为樗树。它巨大的树身上有很多赘疣疙瘩,因而不合用绳墨取直;它的小枝弯弯曲曲,因而不合用规矩求圆求方。它生长在路旁,经过的工匠连一眼都不看。眼前你的言论,就像这大树一样,大而无用,大家都抛弃它。”
庄子说:“你偏偏不看看那野猫和黄鼠狼吗?它们弯屈着身子匍匐在暗处,以等待捉捕那出来活动的小动物;时常四处跳跃,不避高低;或被翻车中伤,或死在网罟之中。看看那嫠牛吧,它大如遮天的云块。这嫠牛能有大作用,但不能捕捉老鼠。现在你有一株大树,担心它没有用处,怎么不把它种植在寂静无为的土地上,广阔无际的旷野里,然后闲散地徘徊在它的旁边无所事事,逍遥自在地在它的下面卧寝憩息。这樗树不会被工匠的斧头中途砍伐,别的什么东西也不会去侵害它。这样说来,它没有可供工匠利用之处,又哪里有值得抱怨的地方呢!”
可见,在庄子看来,“无”并非只是空虚和颓唐,而是超然于物外,精神与天合一的逍遥和自由。这样地活着,然后顺应自然地死去,重新归于混沌一体的“无”,这才是生命的大道。这样,“无”才是我们永远的故乡。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梦】
孔子有个朋友叫原壤。原壤的母亲死了,孔子前去吊丧。当时,原壤正站在母亲的棺材上放声歌唱。孔子没有制止他。
埋葬母亲后,原壤坐在地上,双脚张开等待孔子。
孔子指责道:“你小时候不懂礼节,长大后也没有对社会作出贡献,到了这个年龄还在白白浪费粮食,你简直就是一个害人精。”
说完,孔子举起手中的拐杖,敲打原壤的脚踝。
“忠、孝、礼、义”是孔子思想体系中的精髓部分。原壤在母亲葬礼上的表现,是否在故意嘲弄孔子,已经无从知晓。但可以说明,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根据儒学来规范自己的行为。
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像原壤这样,把人生看作一场梦、视虚无是人生重要组成部分的人不在少数。所以,人生如梦,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相互融合。庄子也是在此基础上,把生命看成“无”的。
庄子曾说:“梦到饮酒作乐的人,梦醒以后,可能会在生活中遇到不如意的事情而哭泣;梦到伤心痛苦的人,梦醒以后,可以迎来一场打猎的快乐。当人处于梦境之中时,并不知道自己在做梦,有时梦中还会出现做梦的情况,醒来以后,才知道是自己在做梦。只有大智慧的人,才真正懂得人生就像大梦一场。愚蠢的人,自以为自己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这样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可以说,这就是典型的,对人生如梦发出的感叹。这种感叹,起源于对生命中遇到的各种事难以把握,才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
《庄子·齐物论》曾讲到这样一个寓言:
影子的影子问影子说:“正当我准备跟着你走的时候,你却突然停止不前了;正当我刚刚跟随你坐下来的时候,你却突然站立起来。你为什么反复无常,不能独自主宰自己呢?”
影子说:“这样的小事儿,没有必要问我。我的所有活动,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像褪掉的蝉壳吗?我像褪掉的蛇皮吗?似乎像似乎又不像。每当火光和阳光出现,我就出现了;每当夜晚和阴暗来临,我就消失了。我依赖火和阳光,其他的便没办法依赖了。火和阳光出现了,我就尾随而来;火和阳光消失了,我也就消失了。躯体在火和阳光下活动,我就跟随着活动。关于我的活动,没什么值得问的。”
庄子的意思很明显,人有的时候就像影子一样,命运就像玩偶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而活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自己应该做什么。按照庄子的观点,我们的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梦。
【两种不同的精神境界】
“我怎么知道生不是迷惑呢?我怎么知道死不是像自动流落在外而不知返回家乡那样呢?我怎么知道死了不后悔当初不该迷恋生呢?”庄子讨论生死,不仅仅是其对此感到迷惑。实际情况是,庄子所倡导的与万物归入本然,首先必须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看待生死。
迷失本性,执着外物,劳神苦心的疲惫,在庄子以为,这都是世人的枷锁和负担,只有死才能使人归入本真。所以,庄子不认为死是可怕的,相反,死是生命的幸福之域,是值得留恋的故乡。
《庄子·至乐》中的一个寓言故事:
庄子到楚国去,路上看见一个骷髅,干枯枯地还保持着原形。他拿马鞭把它敲了敲,便问道:“先生是因为贪恋生存、背离情理以致落到这一步的呢,还是因为遇上了亡国的祸事,受到刀斧的砍杀因而成了这样的呢?是因为有不良的行为,十分羞愧,给父母和妻子儿女丢了脸才成了这样子呢?还是遭受了饥寒的灾祸而落到这样的呢?或者,还是你的寿数本来就只能达到这步的呢?”
庄子说过这些后,拿过骷髅,当作枕头睡觉。半夜里,庄子梦见骷髅对他说:“你说的,都是生人的累患。死了,就没有这些忧虑。先生,你要听听死人的情形吗?”
庄子说:“好吧!”
骷髅说:“死后,上面没有君主,下面没有臣子,也没有四季的冷凉热晒。从容自得,和天地共长久,连国王的快乐也胜不过这些呀!”
庄子不相信,他说:“倘若我让生命掌管者的神灵使你恢复形体,让你回到父母、妻儿身边,回到故乡的朋友那里,你愿意吗?”
骷髅听了,眉目之间露出忧愁的样子说:“我怎能抛弃国王般的快乐,回复到世上去承受人间的劳苦呢?”
庄子借此说明的是死的至乐和为生所累的劳苦。这里边有虚无、消极、避世的成分,但庄子的本旨却是嫉恶于世人迷于尘世纷争的可悲。
在庄子看来,生与死,已不单是或生或死的区分,而是两种不同的精神境界。下面的典故出自《庄子·大宗师》,它典型地代表了庄子所言的这种观念:
子桑户、孟子仅和子琴张三个人是好朋友。
后来,子桑户死了。子贡受孔子的嘱托去吊丧。
子贡去后,看见孟子仅和子琴张坐在棺材旁边,相应相和,鼓琴而歌。
子贡困惑极了,回去后就告诉了孔子。
孔子说:“他们是属于方域之外的人,而我们是游于方域之内的。之外者,视生命与万物一体,安闲游戏于尘世之外。而之内者,尚须依世俗的礼节和忧愁,就像受着刑罚的人。”
【最后的安息场所】
笼罩着每一个生命体一生的阴影,不是黑暗,而是谁也逃不过的死亡。这是所有生命体必将经历的悲剧,也是所有生命体走向辉煌的序曲。死亡是一个可怕的字眼,但又是温暖的,因为它是每一个生命体最终的归宿。
古时候,仁者把死亡称为安息;不仁者把死亡称为倒伏。死是灵魂最后的归宿,古人称死去的人为归人,活着的人为行人。
活着的人,总有死去的时候,无论是仁者还是不仁者,灵魂的终结是一致的。至于灵魂是安息还是倒伏,人活着的时候不会知道,但心中都明白它的分量。因此,对待死亡,与对待生命的态度同样重要。
人生活在现实社会中,生存环境潜移默化中培养出了人的现实精神,用现实的眼光审视死亡,是人的习惯。但是,在某种程度上,却给人的精神套上了枷锁。一旦无法冲出桎梏,人就失去了超然,失去了生命与世界的和谐联系,失去了对于死亡残存的幻觉和诗意,只能毫无保留地让生命暴露在旷野之中。庄子认为,人的心灵可以超越生命,因为心灵与自然一脉相承。
《庄子·至乐》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去吊唁,庄子却正在盘着两腿像簸箕一样地坐在地上,敲着盆儿歌唱。
惠子说:“跟人家共同生活,人家养儿育女,直到衰残身老,如今死了,你不哭也就算了,却还敲着瓦盆歌唱,不是太过分了吗?”
庄子说:“你理解错了,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是这样的,她刚死的时候,我的确很悲伤!只是我后来有所醒悟,对她有了全新的认识。她开始本来就没有生命,不仅没有生命,而且还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而且还没有气血。她就是混杂在恍恍惚惚,若有若无之间,经过变化才有了气血,气血再经变化才有了形体,形体再经变化才有了生命,现在又变化而走向死亡,这样的变化,一步接一步,就像春夏秋冬四季的运行一样。人家将安安静静地躺在空旷的屋子里,而我却在一旁呜呜咽咽地哭泣着,这是对她极大的不尊重。当我想通以后,就不再哭泣了,我敲盆唱歌,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她看到后也一定很高兴呀。”
庄子对死亡的超脱,在这则寓言故事里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庄子告诫后人:固执己见而不懂得变通,就无法感受到生命的道理。人来源于自然,最后回归于自然。懂得这一点,才真正明白死的道理,才真正知道生命的意义。
【知道生的价值,才明白死的意义】
关于生死的问题,道家认为,生与死的意义和价值,既不在于生,也不在于死,而在于精神的延续。如果说道家是把死提到生的意义上进行考察的话,儒家表现出的则是一种较富有现实意味的生命观。它之所以变得易于为人接近,是剔除了浪漫缥缈的成分,换句话说,它是以实在的死亡为背景,在阴冷的背景之前,去努力求取生的价值,因而,也多了一份悲壮。
《论语》中记述有这样的一个故事:
在孔子的弟子中,子路向来以直率勇猛而著称。有一次,子路问:“我大胆地请问一句,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子向来不喜欢谈论生死,子路冒昧的提问,让他很不高兴,但作为老师,他还是有回答的必要性,于是孔子说:“生的道理你还没有弄明白,怎么能懂得死亡呢。”
孔子没有直接回答子路关于死亡的问题,他之所以不回答,主要是注重现实,重视实实在在的生存问题,至于死亡,是相对遥远的事情。在他回答子路的话中,有两层意思,其一是,不要过于注重生的目的,因为生的目的就是死亡;其二是,既然还没有弄明白生命的意义,谈论死亡,岂不是照样困惑吗?
孔子是智慧的,他的不直接言死,乃是人类深知生也有涯。毫无疑问,在孔子看来,只有生的价值感,才能赋予死亡以意义。
孔子的学生颜回、子路都死在孔子之前。孔子得知子路死在卫国的消息后就病倒了。子贡前来拜见孔子时,孔子才负杖而起。
孔子说:“你来的是多么晚呀!”
孔子叹着气,歌吟道:“泰山崩塌了吗?梁柱折毁了吗?圣贤的人衰萎了吗?”
唱着唱着就流下了眼泪。他说:“天下无道已经太长久了呀!昨天晚上,我做了梦,梦见了先帝们的坟墓。我愧对他们呀!”
七天后,孔子就逝去了。
这段记述见于《史记》。
固然,孔子的政治理想有可评判之处,但为实现其理想,孔子先周游列国,凄凄惶惶,后育弟子以承继,可谓是穷其一生在追求着生命的价值了。
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对道的追求便是人生的价值所在,而得到道,远胜过死亡。孔子告诉我们的,乃是一种以生命的价值来战胜死亡,进而求得死亡意义的现实生命观。
【不朽来自创造】
《庄子·外物》中有这样一个寓言故事:
任国的公子做了一个粗黑的大钓钩,用50头健牛做饵物。蹲在会稽山上,投竿于东海。天天在那儿钓鱼,整年也没有钓到一条鱼。
忽而大鱼来吞饵,牵动大钩沉下水去。霎时间,白波涌起如山,翻腾而奋鳍,海水震荡,声震千里。
任国公子钓到这条鱼,剖开来晒干,从浙江以东,苍悟以北,没有没吃到这条鱼的人。
庄子感叹说:“要是举着小竿绳,到小水沟里,守候鲵鲋小鱼,那要想钓到大鱼就很难了。粉饰浅识以求高名,那和明达大智的距离就很远了。”
庄子的意思是,只有宏大的创造和目标,才能获取自然大道,才能有白浪涌如山的壮观,否则,只不过是凡人的惊讶而已。
庄子一生喜言恢宏之物,他认为世事混浊,就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词”来表达思想,但另一方面也彰显了庄子旷达、富有创造性的人格和追求。
生死无常且有期。对于人的生命来说,乞求身心之外的一切赋予永恒,犹如抓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一样不可能。毫无疑问,每个人都渴求着永恒,但永恒的取得只能是我们精神的伟大创造。
换句话说,只有精神创造成为后人血脉的基因并得以延续时,精神生命才能虽死犹生。这就是不朽。
《庄子·外物》中还有这样一个故事:
庄子曾到小临河侯处去借粮。临河侯说:“好,等收到老百姓的税租,借给你300两银子,可以吧?”
庄子说:“昨天我在来的路上遇到条鱼,它快干死了,求我给它一升或一斗水救命。我说:‘好的,我去游说吴、越两国国王,引西江水来救你。’
“鱼愤然道:‘我离开了水里正常的生活,只求得到一升半斗的水就可以了。你这样说,还不如到卖鱼干的摊子上找我呢!’”
庄子遇此境地,但也仍未改其精神之脱俗。由此可见一斑。或许,正是因此,求取精神大创造的庄子,一生才视高官厚禄为轻而忘情于天地之间。楚威王要拜他为相,他断然拒绝,在庄子看来,这大约也是在小水沟里守候鲵鲋小鱼吧。
身处贫贱陋巷,却旷达如拥有整个宇宙。这与50头健牛投之东海为饵可谓是同为一理。在战国学派林立、百家竞言的文化萌生之初,庄子以博大脱俗而成大家,其精神创造与儒家呈鼎立之势,横贯2000多年,至今未衰,可谓是“声如鬼神,震惊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