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维跟随张经过那空落落的庭院,心中异常平静,但是一种逐渐深化的渴望控制了他的全身。假如张说的话真的有言外之意,那么康维很快就要揭晓答案了。他即将要知道,他的那些不太成熟的猜想是不是真的如同表面上展现的那样没有什么不可能。
撇开这些话题先不说,单单是这一次接见就具有历史性的意义。他曾经见过很多头领、部落首领,对他们非常感兴趣,并且可以准确地评价他们。他的天赋实在难得,可以运用自己事实上仅仅懂得一部分的多种语言,洒脱地说上几句客套话。然而,接下来将要面临的场景,或者他只能静静地聆听了。他发现张正带着他走过先前从未见过的屋舍,灯笼发出光芒,使这些房舍都变得更加可爱。转眼间,他们通过梯子爬了上来,走到一扇门前面,张敲了敲门。门“呼”的一声被打开,是一个藏族侍者开的门。他敏捷又快速的动作,令康维暗自猜测他是否早早就候在门后了。这里位于寺庙的最高处,也和其他地方一样装饰得精致高雅,最明显的不同点是这个地方极其干燥,过度的闷热令人难以忍受,所有的窗都没打开似的。同时,这里又好像有一些正在用最大功率运行的蒸汽设备提供暖气,康维越往前走,空气就越闷,张终于停在另外一扇门前。如果此时身体的直觉还可以判定这是什么,那这可能会被当作是土耳其风格的浴室。
张悄悄地告知康维:“活佛要单独接见你。”接着打开门,请康维进去,之后缓缓地把门关上,独自离开。
康维一进屋子,闷热且昏暗的空气进入他的鼻腔,愣了一会儿,几秒钟过后,他的眼睛才慢慢从幽暗的室内缓和过来。然后他察觉到这个房间的天花板非常低,仅仅放置了一些简单的家具,如一张桌子、几把椅子。
一位老人静静地坐在一把椅子上,他身材瘦小,脸上爬满皱纹,皮肤很白。他的身影处于这暗沉的背景下一动不动,此情此景就如一幅运用了明暗对照手法描绘的已然褪色的古典画像。要是这样的画能变成现实,那肯定就是眼前这副模样。整个画面都充满了古典的肃穆气息。康维看着眼前的景象,一种奇特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差点怀疑所有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并非自己处于这茫然且典雅的气氛中而生成的幻觉。一双质朴又深邃的目光凝视着他,他顿时觉得不知所措,于是他不禁向前走了几步,但又立刻停住脚。这下,椅子上的人的轮廓变得更为清晰了,可是依然令人看不出这是不是人类的肉身;就是那个身穿汉服的身形瘦小的老者。他衣物上那宽大的褶皱和精美的镶边,有气无力地耷拉在身上。
“你是康维先生?”他低声说着一口标准流利的英语。他的声音很好听,夹杂着一丝惆怅,如同一种神奇的福音传入康维的耳朵。但是,之前的怀疑使他打从心里觉得这都是闷热的缘故。
“是的。”康维回答。
那声音继续说道:“很高兴见到你,康维先生。我派人接你过来就是想要和你交流交流。请坐到我旁边,不必担心,我这个老头对别人来说是没什么害处的。”
康维回答道:“我认为您愿意接见我,是我莫大的荣幸。”
“非常感谢,我亲爱的康维——根据你们英国人的礼仪,我理应这样称呼你。是啊,对我来说,这一刻也是非常开心的。虽然我视力不好,但是你要相信我可以用心来看你,眼睛还能看到一些。我觉得你在香格里拉住得挺舒服的吧。”
“很舒服。”
“我感到非常欣喜。张竭尽全力地款待你们。当然了,他很开心可以做这些事情,他还跟我说,你经常向他提出一些关于我们寺庙和与此相关的疑问。”
“我确实对这些很感兴趣。”
“如果你可以安排时间的话,我很乐意向你说明关于我们这个组织的现状。”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
“我早就想要这样做了,可是,在我们这一番交谈之前……”
他在康维不留意时,轻微地做了一个手势,吩咐一个侍者给他们制作一份精美的茶点。
侍者端着涂上木漆的盘子走过来,上面放着的茶杯犹如小小的鸡蛋壳,杯中的液体看起来几乎没有颜色。这种礼节对康维来说非常熟悉,但他也没有显露出随随便便的样子。这时候,那个声音又说话了:“你对我们中国的上茶仪式很了解,对吗?”
康维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他脱口而出:“我曾经在中国生活过多年。”
“可是你没有和张提起过呀。”
“没有。”
“那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荣幸?”
康维向来擅长抓住合适的机会来表明自己的目的,但是这时候他脑袋里空荡荡的。最终他这样说道:“实话说吧,没有什么特殊的缘由,只不过我认为有必要对您坦白这件事。”
“这个理由真不错,再说了,我们即将成为朋友……现在,请你跟我说说,这茶水的香气特别吗?中国的茶多种多样,各具其香,这是我们山谷中特有的茶,我认为它完全超越了其他种类的茶。”
康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这种奇妙的味道难以言表,香味在舌尖上久久环绕。他回答道:“很好喝,味道也很独特。”
“是的,我们山谷中的一些草药也是这样。这种茶非常可口而且稀有,你的确要试一试。当然了,这要一步一步地来——这是遵循礼仪和品茶步骤的必然要求,也是增添更多品茶乐趣的做法。这个著名的训诫是中国晋代的顾恺之提出来的。那时候他食用甘蔗,老是慢吞吞地不愿意马上咬食那汁液最多的部分,他辩驳道,这是一种‘渐入佳境’的吃法。你是否钻研过中国经典的古籍?”
康维回答说仅仅略知皮毛。康维暗自想着,这样耐心地兜圈子,谈话将会持续到茶碗撤下为止,但是他觉得这些茶不够多,他非常想要知道香格里拉的故事,然而他表面却表现出很平静的样子。毫无疑问,活佛和顾恺之一样,具有不紧不慢的特点。
终于,又一个神秘的手势,侍者迅速把茶点撤走,活佛才开始侃侃而谈:
“亲爱的康维,也许你多少了解过藏族历史的大致情况。张说你总是待在我们的图书馆里,我觉得你应该熟知这些地方有着简约却极其有趣的历史了。因此,你肯定知道,中世纪时整个亚洲都掀起了一股基督教聂斯托利派的潮流,就算他们衰退已久,也依然影响着世界。
“17世纪的时候,有一个受到罗马排挤的基督教福音布道会,发起一场复兴基督教的革命,那些英勇的耶稣和传教士们流落到四面八方,他们极力推进教会发展,许许多多的教会就是这样于数年之间在多个地域兴盛起来。这件事多么了不起啊,但是直到现在,有一个事实依然不被很多欧洲人理解,有一所基督教传教院位于拉萨,且已经有38年的时间了。那是4个天主教方济各会的托钵修士在1719年时从北京启程,发动了一场到内地去寻觅或许残留聂斯托利派遗产的活动。
“他们朝着西南方前进,途经兰州、青海,进行了几个月的长途跋涉,经历了你可以想象到的一切苦难,其中有3个修士在这个过程中失去了生命,第四个修士也奄奄一息了。他不小心摔了一跤,坠落到那一条直到现在都可以进入蓝月谷的仅有的岩石隘道。他在那个地方惊讶地遇到了一群亲切善良而又富足的人们,他们都坚持着最久远的习俗——友善地对待陌生人。他恢复健康之后,就开始传播教会的教义。当地的人虽然都信佛,但是也很乐意听他教导,因此他获得了巨大的成果。那时,山上还有一座古寺,但是它的物质和意识都在逐步衰退,修士的成果越来越多,他萌生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在这个风水宝地建造一座基督教修道院,经过他的不懈努力,旧式建筑被重新修葺,而且重建工作大规模地进行。1734年,在他53岁的时候,他终于如愿以偿,决定从此在这里居住。
“现在让我来跟你讲讲他的故事。他的名字叫佩劳尔特,在卢森堡出生,曾经在巴黎大学、博洛尼亚大学等几所院校就读,之后便全心全意投入到远东地区的传教工作中。他是一位学者,却经常主动参加劳作。记载他早年经历的资料很少,但不管怎样,从那时候他的年龄和职业来看,这一点也不奇怪。他热爱音乐和美术,语言天赋超乎常人,在选择自己的事业之前,他对世间的一切乐趣都有所体验。由于他年轻时体验过战争的残暴,所以他深知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他体魄强壮,刚来到山谷的几年里,他和别人一样都是用自己的双手踏踏实实地劳动,种庄稼、种树、种花,同时向这里的居民请教,也传授一些知识给他们。山谷里的金矿被他发现了,他也安之若素。他更喜欢了解这里的植物和草药。他非常谦逊和善,不固执,他反对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的制度,但是他无法阻止这里的居民偏爱坦加司果,他们觉得这种果子可以治疗病痛,它之所以备受欢迎,是因为它附带了一点温和的麻醉作用。实话说,佩劳尔特也觉得自己或多或少有些上瘾了;在这个地方生活的种种他全然接受,他并不认为这样有什么坏处,何况他自己感觉很畅快,为了报答这里的人,他在此献上西方的宝藏。他不赞同禁欲主义,他乐于通过所有美好的东西来获得快乐。他尽心尽力把他那些烹饪技术和宗教教义传授给当地的居民。我希望你可以通过这些故事知道他这个人很真诚、勤奋、知识渊博并且质朴热心。尽管他身上背负着传教的职责,但是他毫不介意把泥瓦匠的裤子穿在身上,亲自帮助人们筑起这些屋子。这项工程肯定是很艰难的,他满怀信心,坚持不懈,信仰坚定,最终克服一切困难。说他有信心,是因为这样的工程打从一开始就是非比寻常的构想,正是因为有信心,还有他自身的骄傲,使他毅然决定要在香格里拉的边缘地区建造一座修道院。他坚信,既然释迦牟尼可以启发人们,那么罗马肯定也行。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一个更加贴合实际的想法渐渐打败了这个曾经的设想。年轻人终归有些好胜心,佩劳尔特在他的修道院完工时,年纪已经很大了。说实话,他的一举一动都不符合常理。但是,作为管理修道院的人,想要真正摆脱压迫获得自由,也只有使用‘年’这样的时间单位才能计算出来,而不是用‘里’这样的长度单位来衡量。山谷中的居民和僧侣们一直逍遥自在地生活,他们敬重他,听从他的教诲。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他们竟然开始尊崇他。
“佩劳尔特每过一段日子就会吩咐一个人到北京去,提交主教报告,但是每次被派出去的人都失去了音讯。他们猜测送报告的人一定是在路上遭遇了什么灾难。佩劳尔特不愿再牺牲别人的性命,所以不再联络主教,这时候已经到了18世纪中期,先前的信件应该成功地邮寄出去了,于是产生了一个误解他活动的矛盾。直到1769年,一个陌生人来到这里,把一封12年前的信交给他,请他到罗马去。
“如果这个命令没有被耽误,他应该在70多岁的时候就收到了;但是那时候他已经89岁了,让他行走在这大山和高原之上,辛辛苦苦地前进,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更令人担忧的是,他也许不曾承受过外界荒野中肆虐的狂风和透骨的寒冷。因此,他回复了一封信,委婉地阐明他的现状,然而那封信有没有被送出这重重高山,就无法得知了。
“佩劳尔特就这样继续在香格里拉待下去,这并不是反抗上级的指令,而是这样的命令压根就没办法执行。况且他年纪大了,死神将会在不久之后就来夺走他的生命。到了那个时候,要是他兴办起来的组织机构发生什么变化,那他将会非常遗憾,即便这并不会让人感到震惊。原因是人们通常不会相信,一个孤立无援的人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会把那个时代的风俗和文明都一并带走。他期盼当他感到力不从心时,可以获得一个西方伙伴的坚定扶持;在这种历史上与西方有着千差万别的地方建造一座修道院,似乎是一个错误的行为。他的设想或许太过分,然而要一个白发苍苍、历尽沧桑,将近90岁的老人去反省自己过往的错误,岂不是更过分?然而佩劳尔特最后也未曾反思自己的过错。他终究是年纪大了,并且一生都是那么的快乐。以至于过去那些坚定信仰他的人都不记得他的教导时,山谷里的人还一如既往地尊敬他,所以他也原谅了他们恢复先前的风俗习惯。可是他依旧很灵活,而且思维清晰,他在98岁的时候开始钻研佛学经书,而且他毅然决然地用自己剩下的生命去创作一部批判佛教故步自封的作品。他的确完成了(他的手稿都被我们完整地保留下来),但是他的批判非常平和,原因是他这时候的年龄已经达到一个完满的程度——在这个年龄段,所有的锐气很容易就消散了。
“这时候,你也能猜到,他早前的信徒一个个地离开人世,接班人也不多。而且旧方济各会中的人数也所剩无几,从原先的80多个,锐减至20个,最终仅剩12个人,同时这些人的年纪都很大了。这时候,佩劳尔特正过着平静的生活,却也只是在等待着生命最后的那一刻。因为年纪太大了,他不再患病,也对这样的困扰感到十分不满,如今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获得永世的长眠,而且他一点儿也不害怕。山谷里的居民们都善良地为他送去温饱和温暖。他偶尔会去图书室活动活动筋骨,尽管他已经虚弱至极,可他依旧坚持去处理他的日常工作。剩余的闲适时光,他就用来看书,同时凭借回忆和自我欣赏来度日。
“他的思维依然很清晰,并且他还开始钻研起深奥的印度‘瑜伽’。这种运动需要通过各种特别的方法来呼吸。从老年人的角度来看,只有弊端,毫无益处。果然,不久之后,也就是1789年,在这个值得纪念的年份里,山谷里的居民们收到了他病重的消息。
“那时候他就在这间屋子里躺着,亲爱的康维,他那虚弱而又疲惫的双眼透过窗户,看到外面茫茫的白色,也就是卡尔卡拉山;然而他的心可以看清那山峰独一无二的轮廓。大约半个世纪前,这座山在他初次见到时就已经深深地镌刻在他的脑子里。然后,他毕生的体验都奇妙地再一次在他眼前重现:多年前的荒漠、高原之旅,人潮拥挤的西方大都市。他的意识慢慢化作一片白茫茫的宁静。他已经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要毫无遗憾地走向死亡。他呼唤朋友和佣人走到他身旁,一一向他们告别,接着想要独处一阵子。在这沉寂中,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缓缓地坠落,他的意识慢慢消散……他期盼自己的灵魂也能因此解脱……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实现。他静静地卧床几周过后,居然渐渐恢复了健康,这时候他已经108岁了。”
这样的轻声细语停止了。康维有点儿激动,他觉得活佛是在讲述一个神秘而且久远的梦境。不一会儿,活佛继续说道:
“他就像任何一个在死神门前徘徊过的人那样,佩劳尔特再度回到人间时,他也有一些富有深意的幻觉随之而来;后面再跟你说说这是什么幻觉。我打算先讲讲他之后的一些奇怪举动。他并没有安分地休养生息,没有人会猜到他反而开始了残酷的修行之路,同时服用一些具有麻醉效果的药品,服用一些药丸,练习深呼吸——这似乎太过轻视死亡。然而事情就是如此,1794年,最后一个老僧人去世了,佩劳尔特还活着。
“那时候,香格里拉的所有人都因此发出嘲笑。这位形如枯槁的方济各教士没有继续衰老下去,如今又摆弄一些神秘的仪式,这在山谷的人们看来,佩劳尔特是一个独自居住在高大陡峭的悬崖上的拥有神秘力量的隐士。然而他还运用一个庸俗的方法将一种想法默默地渗透到民众的思想中,让他们觉得只要攀登上香格里拉,留下供奉的物品或者付出一些劳力,就会得到幸运。他赐予所有来朝拜的人福气——这些人如同离开羊群的迷途羔羊——尽管他很快就会遗忘。但是如今,山谷中的寺院不但能听见‘赞美我主’,同时也可以听见‘唵嘛呢叭咪吽’。
“新的世纪又开始了,这个传说逐渐被传颂成一个荒谬而奇特的故事——都把他说成是一个能够创造奇迹的神灵,一年中的某个晚上,他的手中会拿着蜡烛向卡拉卡尔山顶飞去,用烛光点亮天空。原因是月明星稀的夜里,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山峰顶部有一团白白的光晕。我不必再向你解释,不管是佩劳尔特还是其他人,都没有人可以爬上那座山顶。可是,我也许说过,因为存在许多含糊的证据表明佩劳尔特以往做过并且拥有足够的能力完成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想象一下,例如,可能他学会了‘轻功’又或是一些可以乘云驾雾的功夫,一如众多佛教奇思妙想中所说的那般。可最贴近事实的说法是,他尝试了很多遍,都没有成功。但是他也获得了其他方面的能力,他观察到,当他的某些感知出现某些问题时,他可以发展其他理念来对此进行弥补。他连心灵感应术都练成功了,这应该很厉害了,但是他没有逼迫自己练成任意一种功夫来进行康复治疗,甚至周围具有病症的人都会因为他的在场而稍微好转一些。
“或许你还想了解一下,他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来消遣这段日子的。我这样说好了,他没有在普通人去世的年龄段逝世,因此,他在面对未知的未来时,开始觉得无能为力。现在,通过所有事证明了自己非比寻常,那就可以肯定这样的不寻常有持续下去的可能,但也可能会突然与世长辞。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就不再锱铢必较,如今他终于能够开始自己想要追求却不一定会成真的生活。他已经饱经沧桑,历尽人世浮华,而他的内心还是保留着学者的平静安宁。他的记忆力出奇的好,仿佛挣脱了生理上的压迫,达到一种极端清明的超凡境界,他基本上可以毫不费劲地把所有的东西都学会,更甚于学生时期‘无所不能’的程度。他不再依靠书本,除了那少数几本爱不释手的工具书。你要是听说了,肯定会觉得很有趣,没过多久,他就可以借助一本《英语语法字典》读完弗洛里奥用英文翻译出来的《蒙田随笔》。你们英国人复杂的语言就被他通过这种方法熟练地掌握了。如今我们的藏书馆中还保留着一本他最初的创作手稿——蒙田的散文《论虚荣》也被他翻译成藏文。它一定是这世界上绝无仅有的。”
听到这些,康维不禁笑了,他说道:“要是有机会,我一定要看一看。”
“我很乐意。想一想,这是一本非比寻常的作品,再进一步想,佩劳尔特的年龄也达到了一个非比寻常的数字,如果没有这些事做,他会多么郁闷啊。直到19世纪的第四年,这是我们历史中非常重要的一年,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第二个欧洲人来到蓝月山。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叫亨舍尔,他来自奥地利,曾经在意大利参军,也参与了抵御拿破仑的斗争。他生于贵族,有着极高的修养和翩翩的风度。遗憾的是战争将他美好的前途给毁了,他怀着一种朦朦胧胧想要弥补自己的心态四处游走,从俄国走到亚洲。他到底是怎样离奇而又准确地来到这个地方的呢,这绝对是很有意思的经历,但他自己都说不出来。他的故事几乎重新演绎了当年佩劳尔特的经历。他来到山谷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半条人命了。香格里拉再次向这个异乡客人敞开热情温暖的怀抱,他很快就恢复了健康——同时也打破了前所未有的纪录。佩劳尔特一心想要传教布道,而且指引人们信奉基督教,而亨舍尔却对金矿念念不忘,他最初想到要用口袋装满金子,然后快点儿返回欧洲。
“但是,他无法回去。一件怪异的事情发生了。其实也不是很奇怪,因为自此之后这样的怪事就屡见不鲜了。他迷恋上这个山谷,爱上了这片与世无争、平和安宁、无忧无虑的土地,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启程的日子。某一天,他听说了当地的传闻,于是来到香格里拉,第一次与佩劳尔特见面。
“事实上,那可谓是一场具有历史性意义的会面。如果说佩劳尔特或多或少有些冷漠无情,令人难以亲近的话,那么对于这位年轻人,他还是多了一点仁慈和包容,这也使他感到温和、舒适。究竟他们俩之间关于什么东西达成了一致意见,我就不多说了,其中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非常敬佩,另一人则愉快地把知识传授给他,他们喜不自禁,觉得他们过去那些狂妄的梦想,是这世上唯一属于他们的现实。”
趁着这短暂的沉默,康维淡定地说:“非常抱歉打断您的话,我听得有点糊涂了。”
“我知道。”他温柔地回答声中蕴含着无限的怜惜,“如今,如果你没有什么意见,那我们就说一些简单的事情吧。你一定对这件事非常感兴趣,亨舍尔不仅为图书馆收集了许多书籍和欧洲的音乐资料,他还逐步开始收藏中国的艺术品。他还历经重重磨难去了北京,而且在1809年顺利运回一批货物,从此就再也没有走出山谷。可是,聪明睿智的他凭借着强大的创造力,设计了一套关于香格里拉到外界进货的复杂规矩,寺庙自此之后就能从外界获取一切必需的物品。”
“你们是不是发现使用黄金付款非常便利?”
“对,我们能够获得这种外界非常重视的矿物,实在是太幸运了。”
“非常重视……更幸运的是你们还避开了淘金的浪潮。”
活佛点点头,真切地认同道:“亲爱的康维,实际上那向来是亨舍尔的一块心病,他非常谨慎小心,必然不会让那些送书送艺术品的脚夫们过于深入山谷。他吩咐他们把全部货物放到一个地方去,那里距离山谷有一天的路程,然后山谷里的居民自己走出去把货物运送回来。他还设置了一些站岗放哨的场所,规定人们一刻也不放松地把守着山与山之间狭窄的小道。然而最终他想出了一个更加便利安全的方法。”
“是吗?”康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
“说实在的,你想象一下,这个地方独特的自然环境和偏远的地理位置使人们压根就不需要担忧会不会有军队来侵扰。能来到这里的人也只有迷失方向的流浪汉了。即便他们携带着武器,来到这里也有可能会因为体力不支而不具危险性。所以这就使陌生人从此以后可以自由地进入山谷——可是除了携带重要的文件之外,不能带任何东西。
“好多年过去了,确实来了不少这样的外乡人。有些汉族商人历尽千难万险走进高原的横断山区,但是那么多路,他们偏偏要选择走这一条曲折险峻的山路。一些以游牧为主要生活方式的藏族人,远离部落四处流浪,迷路之后体力不支,漂泊到这里。他们都备受人们欢迎,然而也有一部分人是以死亡为目的才来到这避风港的。爆发滑铁卢战役的那一年,也就是1815年,有两个英国传教士通过陆路抵达北京,接着穿过一个无名的峡谷,翻过高山,最终到达山谷,他们的运气真是太好了,旅途顺畅得如同来这个地方进行一次采访那样。1820年,一个来自希腊的商人爬到靠近山谷的地方,在关隘最高的山上被人发现,陪同他的还有他那病魔缠身、饥肠辘辘的佣人,当时他们都奄奄一息。1822年,3个西班牙人无意中听说了一些关于黄金的传说,他们千方百计要到达这个地方,然而四处找都找不着,最后他们无功而返。还有一次是1830年,一大群人来到这里,其中有两个人来自德国,其他三人分别来自俄国、英国、瑞典。他们沉迷于当年流行的科学探险活动,这种动力促使他们越过重重障碍,跨过天山山脉,然后朝南方前进,快要到达时,香格里拉对待客人的态度发生了一点转变——如今那些客人如果幸运地寻找到了进入山谷的路,他们将会受到热烈的欢迎,要是他们走到一定的范围之内,人们就会前去迎接他们,这已经形成一种习惯了。不过这样的转变也是有原因的,这个我们到后面再说。但是,最重要的是,寺庙不再被动地等待客人进来;现在,这里非常需要,并且热烈地欢迎新客人的光临。的确,后来的几年时间里,来这里探险的人也不止一批,当他们幸运地瞭望到卡拉卡尔山的真实面貌时,他们就会遇到信使携带着真诚的邀请信——一封基本上不会被拒收的邀请信。
“与此同时,寺庙也逐渐有了一些新的特点。在此我绝对要强调一点,那就是亨舍尔很有天赋,并且能力极强,香格里拉之所以会有今天,功劳不仅要归于创始人,还要归于他。是啊,我一直都觉得这是应该的。各个不同的方面在他们发展的不同时期都得益于他全心全意的支持,但是,他也有无法弥补的损失,他的事业还没完成,就离开了人世。”
康维突然抬头嘟囔着:“他去世了!”
“是啊,他死得很突然,他是在印第安人发生暴乱那一年被人杀死的。一位汉族的画家为他画了一幅素描的肖像画,我给你看一看——画像在这儿。”
活佛又一次轻微地打手势,一位仆人走进来。隐约中,这位仆人把屋子另一边的一小块布帘揭开,接着提起一盏灯笼照亮此处。这时候,那低低的声音邀请康维过去那里,古怪的是,康维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能站起身。
他踉跄了几下,一直走到这摇摇晃晃的光亮前。这是一幅很小的素描,但是笔法的丰满使得画面的质感如蜡像一般细腻。画中的人长得很俊俏,造型有点像少女那样秀气,康维感觉到这俊俏之间蕴藏着神奇而又独特的魅力,差不多超出了时间、死亡和本领的制约。但是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经过一阵子沉默的敬仰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此刻,他才发现那张脸非常年轻。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但是……你说了……这幅画是他在世时画的吗?”
“是的,画得很逼真。”
“那你的意思是,他是在那一年去世的?”
“是的。”
“可是你跟我说他是1803年才来到这个地方的呀,他那时候还是个小青年?”
“是的。”
康维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他一番深思后说道:“他是被别人杀害的,你是这样告诉我的吧?”
“是的,他是被一个英国人开枪打死的,那时是英国人来到香格里拉几个星期后,他是那批探险者当中的一个。”
“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因为脚夫的事情大吵大闹,亨舍尔只是想告诉他关于接待外乡人的制度。这想要变成现实确实很难。不是说我太老了的原因,可是从那次之后,凡是遇到要实行这个规矩的日子,我都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活佛又暂停了很长一段时间,这静默中仿佛暗示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着康维的反应。他再次开口,还故意加了一句:“你想要知道那个条例的内容吧,亲爱的康维?”
康维不紧不慢地低声回答说:“我觉得我已经猜出来了。”
“是吗,你可以猜出来吗?那你能猜得出我这有趣的长篇故事后面还有什么事吗?”
康维想要回答,但是大脑一片混沌。如今,屋子里充满了螺纹形状的黑影,而这位和蔼的老者就在黑影中坐着。康维一直聚精会神、认认真真地听他讲故事。或许他尚未弄清楚老人暗中示意的事情。此时,他只想寻找一个合适的表达,但却被惊异的情绪所覆盖,他大脑中一直拼凑起来的确定终于组合成言语。“这不太可能吧,”他喃喃自语,“可是我又忍不住这样思考——这实在是太令人惊讶,太难以想象了——实在令人难以相信——然而我也不是全盘否定——”
“你想说什么呢,我的孩子?”
康维心中涌出一种澎湃又振奋人心的激动情绪,可是不知为何,他并没有遮遮掩掩。他回答说:“您老人家依然活着,佩劳尔特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