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古人之志者,必将先自求其志,而后能辨其出处之是非;论古人之学者,必先自论其学,而后能识其造诣之深浅,此伊尹之志、颜子之学所以未易于窥测也。尝观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固将终其身于畎亩,虽禄之以天下有弗顾者。其后感成汤三聘之勤,而始幡然以起,是诚甚不易矣。而战国之士,犹以为割烹要汤,向非孟氏之辩,则千载之下,孰从而知其说之妄乎?至于五就桀之说,则尚有可疑者。孟子曰:“往役,义也;往见,不义也。”夫尹以庶人而往役于桀,可也;以行道而往就于桀,不可也。尹于成汤之圣,犹必待其三聘者,以为身不可辱,而道不可往也。使尹不俟桀之聘而自往,则其辱身枉道也甚矣,而何以为伊尹乎?使尹之心以为汤虽圣,臣也,桀虽虐,君也,而就之,则既以为君矣,又可从而伐之乎?桀之暴虐,天下无不知者,彼置成汤之圣而弗用,尚何有于伊尹?使尹不知而就之,是不知也;知而就之,是不明也;就之而复伐之,是不忠也。三者无一可,而谓伊尹为之乎?柳宗元以为伊尹之五就桀,是大人之欲速其功。且曰:“吾观圣人之急生人,莫若伊尹,伊尹之大,莫大于五就桀。”苏子瞻讥之,以为宗元欲以此自解其从叔文之非,可谓得其心矣。然五就之说,孟子亦尝言之,而说者以为尹之就桀,汤进之也,则尹惟知以汤之心为心而已。是在圣人固必自有以处此,而愚以为虽诚有之,亦孟子所谓有伊尹之志则可耳。不然,吾未见其不为反覆悖乱之归也。至于颜子四勿之训,此盖圣贤心学之大,有未易以言者,彼其自谓能知,则譬之越南冀北,孰不知越之为南而冀之为北?至其道理之曲折险易,自非所尝经历,莫从而识之也。今以四勿而询人,则诚未见其有不知者;及究其所谓非礼,则又莫不喑然而无以为答也。今夫天下之事,固有似礼而非礼者矣,亦有似非礼而实为礼者矣,其纤悉毫厘至于不可胜计,使非尽格天下之物而尽穷天下之理,则其疑似几微之间,孰能决然而无所惑哉?夫于所谓非礼者既有未辨,而断然欲以之勿视听言动,是亦告子之所谓不得于言而勿求于心耳,其何以能克己复礼而为仁哉?夫惟颜子博约之功已尽于平日,而其明睿所照既已略无纤芥之疑,故于事至物来,天理人欲,不待议拟而已判然,然后行之,勇决而无疑滞,此正所谓有至明以察其几,有至健以致其决者也。孔门之徒,自子贡之颖悟,不能无疑于一贯,则四勿之训,宜乎唯颜子之得闻也。若夫箪瓢之乐,则颜子之贤尽在于此,盖其所得之深者。周子尝令二程寻之,则既知其难矣,惟韩退之以为颜子得圣人为之依归,则其不忧而乐也岂不易?顾以为哲人之细事,初若无所难者,是盖言其外而未究其中也。盖箪瓢之乐,其要在于穷理,其功始于慎独。能穷理,故能择乎中庸,而复理以为仁;能慎独,故能克己不贰过,而至于三月不违。盖其人欲净尽,天理流行,是以内省不疚,仰不愧,俯不怍,而心广体胖,有不知其手舞足蹈者也。退之之学,言诚正而弗及格致,则穷理慎独之功,正其所大缺,则于颜子之乐,宜其得之浅矣。嗟乎!志伊尹之志也,然后能知伊尹之志;学颜子之学也,然后能知颜子之学。生亦何能与于此哉?顾其平日亦有所不敢自暴自弃,而心融神会之馀,似亦微有所见,而执事今日之问,又适有相感发者,是以辄妄言之,幸执事不以为僭而教之也。
问:风俗之美恶,天下之治忽关焉。自汉以来,风俗之变而日下也,犹江河之日趋于海也,不知其犹可挽而复之古乎?将遂往而不返也?孔子谓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而说者以为二国之俗有美恶,故其变而之道也有难易。夫风俗之在三代也,不知其凡几变矣,而始为汉;其在汉也;又不知其凡几变矣,而始为唐为宋。就使屡变而上焉,不过为汉而上耳,为唐而止耳,而何以能遂复于三代乎?今之风俗,则贾谊之所太息者有之矣。皇上之德过于汉文,诸士苟有贾生之谈焉,固所喜闻而乐道也。
天下之患,莫大于风俗之颓靡而不觉。夫风俗之颓靡而不觉也,譬之潦水之赴壑,浸淫泛滥,其始若无所患,而既其末也,奔驰溃决,忽焉不终朝而就竭,是以甲兵虽强,土地虽广,财赋虽盛,边境虽宁,而天下之治终不可为,则风俗之颓靡实有以致之。古之善治天下者,未尝不以风俗为首务,武王胜殷,未及下车,而封黄帝、尧、舜之后,下车而封王子比干之墓,释箕子之囚,式商容之闾。当是时也,拯溺救焚之政未暇悉布,而先汲汲于为是者,诚以天下风俗之所关,而将以作兴其笃厚忠贞之气也。故周之富强不如秦,广大不如汉,而延世至于八百年者,岂非风俗之美致然欤!今天下之风俗,则诚有可虑者,而莫能明言之,何者?西汉之末,其风俗失之懦;东汉之末,其风俗失之激;晋失之虚,唐失之靡,是皆有可言者也。若夫今之风俗,谓之懦,则复类于悍也;谓之激,则复类于同也;谓之虚,则复类于琐也;谓之靡,则复类于鄙也。是皆有可虑之实,而无可状之名者也。生固亦有见焉,而又有所未敢言也。虽然,圣天子在上,贤公卿在位,于此而不直,是无所用其直矣。请遂言之。孔子曰:“乡愿,德之贼也。”孟子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同乎流俗,合乎污世,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阉然媚于世者,是乡愿也。”盖今风俗之患,在于务流通而薄忠信,贵进取而贱廉洁,重儇狡而轻朴直,议文法而略道义,论形迹而遗心术,尚和同而鄙狷介,若是者,其浸淫习染既非一日,则天下之人固已相忘于其间而不觉,骤而语之,若不足为患,而天下之患终必自此而起。泛而观之,若无与于乡愿,而徐而察之,则其不相类者几希矣。愚以为欲变是也,则莫若就其所藐者而振作之。何也?今之所薄者,忠信也,必从而重之;所贱者,廉洁也,必从而贵之;所轻者,朴直也,必从而重之;所遗者,心术也,必从而论之;所鄙者,狷介也,必从而尚之。然而今之议者,必以为是数者未尝不振作之也,则亦不思之过矣。大抵闻人之言,不能平心易气,而先横不然之念,未有能见其实然者也。夫谓是数者之未尝不振作之也,则夫今之所务者,果忠信欤?果流通欤?所贵者,果进取欤?果廉洁欤?其馀者亦皆以是而思之,然后见其所谓振作之者,盖亦其名,而实有不然矣。今之议者,必且以为何以能得其忠信廉洁之实而振作之?则愚以为郭隗之事,断亦可见也。为人上者,独患无其诚耳。苟诚心于振作,吾见天下未有不翕然而向风者也。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敦,薄夫宽。”夫夷、惠之风所以能使人闻于千载之下而兴起者,诚焉而已耳。今曰:“吾将以忠信廉洁振作天下,而中心有弗然焉。”则夫乡愿之所谓居之似忠信,而行之似廉洁者,固亦未尝无也。
问:明于当世之务者,惟豪杰为然,今取士于科举,虽未免于记诵文辞之间,然有司之意,固惟豪杰是求也。非不能钩深索隐以探诸士之博览,然所以待之浅矣,故愿相与备论当世之务。夫官冗矣而事益不治,其将何以厘之?赋繁矣而财愈不给,其将何以平之?建屏满于天下而赋禄日增,势将不掉,其将何以处之?清戎遍于海内而行伍日耗,其将何以筹之?蝗旱相仍,流离载道,其将何以拯之?狱讼烦滋,盗贼昌炽,其将何以息之?势家侵利,人情怨咨,何以裁之?戎、胡窥窃,边鄙未宁,何以攘之?凡此数者,皆当今之急务,而非迂儒曲士之所能及也,愿闻其说。
执事询当世之务,而以豪杰望于诸生,诚汗颜悚息,惧无以当执事之待。然执事之问,则不可虚也,生请无辞以对。盖天下之患,莫大于纪纲之不振,而执事之所问者未及也。夫自古纪纲之不振,由于为君者垂拱宴安于上,而为臣者玩习懈弛于下。今朝廷出片纸以号召天下,而百司庶府莫不震粟悚惧,不可谓纪纲之不振,然而下之所以应其上者,不过簿书文墨之间,而无有于贞固忠诚之实。譬之一人之身,言貌动止,皆如其常,而神气恍然,若有不相摄者,则于险阻烦难,必有不任其劳矣,而何以成天下之亹亹哉?故愚以为当今之务,莫大于振肃纪纲,而后天下之治可从而理也。是以先进纪纲之说,而后及执事之问。夫官冗而事不治者,其弊有三:朝廷之所以鼓舞天下而奔走豪杰者,名器而已。孔子曰:“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今者不能慎惜,而至或加之于异道邪之辈,又使列于贤士大夫之上,有志之士,吾知其不能与之齿矣,此豪杰之所以解体,而事之所以不治者,名器之太滥也。至于升授之际,不论其才之堪否,而概以年月名次之先后为序,使天下之人皆有必得之心,而无不可为之虑,又一事特设一官,或二人而共理一职,十羊九牧,徒益纷扰。至于边远疲敝之地,宜简贤能特加抚缉,功成绩著,则优其迁擢,以示崇奖,有志之士宜亦无不乐为者,而乃反委之于庸劣,遂使日益凋瘵,则是选用太忽之过也。天下之治莫急守令,而令之于民尤为切近。昔汉文之时,为吏者长子孙,居官以职为氏,今者徒据纸上之功绩,亟于行取,而责效于二三年之间,彼为守令者,因是亦莫不汲汲于求去,而莫有诚确久远之图,此则求效太速之使然耳。赋繁而财不给者,此无益之费多,而冗食之徒众也。去是二者,而又均一天下之赋,使每郡各计其所入之数,而均之于田,不得有官民三则之异,则诡射之弊息,而赋亦稍平矣。至于建屏之议,尤为当今之切务,而天下之人莫敢言者。欲求善后之策,则在于朝廷之上心于继志,而不以更改为罪;建议之臣心于为国,而不以获罪自阻,然后可以议此。不然,虽论无益矣。盖昔者汉之诸侯皆封以土地,故其患在强大而不分,分则易弱矣;今之藩国皆给以食禄,故其患在众多而不合,合则易办矣。然晁错一言,而首领不保,天下虽悲错之以忠受戮,其谁复敢言乎?清戎之要,在于因地利而顺人情。盖南人之习于南,而北人之习于北,是谓地利,南之不安于北,而北之不安于南,是谓人情。今以其清而已得者就籍之于其本土,而以其清而不得者之粮馈输之于边,募骁勇以实塞下,或亦两得之矣。蝗旱相仍而流离载道者,官冗而事益不治之所致也;狱讼繁滋而盗贼昌炽者,赋繁而财愈不给之所起也。势家侵利而人情怨咨,则在于制之以礼,而一转移于向背之间而已。昔田蚡请考工地以益宅,武帝怒曰:“何不遂取武库?”蚡惧而退。夫以田蚡之横,而武帝一言不敢复纵,况未及蚡者。诚有以禁戒惩饬之,其亦何敢肆无忌惮也哉?胡戎窥窃而边鄙未宁,则在于备之不预,而畏之太深之过也。夫戎虏之患既深且久,足可为鉴矣,而当今之士,苟遇边报稍宁,则皆以为不复有事,解严弛备,恬然相安,以苟岁月,而所谓选将练兵,蓄财养士者,一且置之度外。纵一行焉,亦不过取具簿书,而实无有于汲汲皇皇之意。及其一旦有事,则仓皇失措,若不能以终日。盖古之善御戎狄者,平居无怠忽苟且之心,故临事无纷张缪戾之患,兢惕以备之,谈笑以处之,此所以为得也。若夫制御之策,则古今之论详矣,在当事者择而处之,生不能别为之说也。夫执事之所以求士者,不专于记诵文辞之间,故诸生之文亦往往出于科举之外,惟其说之或有足取,则执事幸采择之!
山东乡试录后序
弘治甲子秋八月甲申,《山东乡试录》成,考试官刑部主事王守仁既序诸首简,所以纪试事者慎且详矣。鼎承乏执事后,有不容无一言以申告登名诸君子者。夫山东天下之巨藩也,南峙泰岱,为五岳之宗,东汇沧海,会百川之流。吾夫子以道德之师,钟灵毓秀,挺生于数千载之上,是皆穷天地,亘古今,超然而独盛焉者也。然陟泰岱则知其高,观沧海则知其大,生长夫子之邦,宜于其道之高且大者有闻焉,斯不愧为邦之人矣!诸君子登名是录者,其亦有闻乎哉?夫自始学焉,读其书,聚而为论辩,发而为文词,至于今,资借以阶尺寸之进,而方来未已者,皆夫子之绪馀也,独于道未之闻,是固学者之通患,不特是邦为然也。然海与岱,天下知其高且大也,见之真而闻之熟,必自东人始,其于道,则亦宜若是焉可也。且道岂越乎所读之书与所论辩而文词之者哉?理气有精粗,言行有难易,穷达有从违,此道之所以鲜闻也。夫海岱云者,形胜也;夫子之道德也者,根本也。虽若相参并立于天地间,其所以为盛,则又有在此而不在彼者矣。鼎实陋于闻道,幸以文墨从事此邦,冀所录之士有是人也,故列东藩之盛,乐为天下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