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到德国的三毛经济上很拮据。相比西班牙,德国的学费和生活水平相对较高。父亲每月给的一百美元的生活费,付掉六十五美金的房租,剩下的三十五美元要付学费、吃饭、搭车、买御寒的衣服,根本不够。她几乎是硬着头皮读书。偏偏又碰到天气酷寒,马靴鞋底有了一个大洞。她没有钱买,只好穿两双毛袜子,里面包上塑料袋,进了教室再找到离暖气最近的位置烤一烤湿透的鞋子。
为了生存,三毛不得不降低自己的生活水准。每日菜拌饭,蒸一根黄瓜和一个包心菜,礼拜天就吃一个蛋。偶尔男朋友请吃一顿,她便得意忘形地写信告诉自己的母亲。她的家人这才知道原来的生活费在德国根本不够用。为了能让三毛生活得好一点,父亲涨了她的生活费,每月多给五十美金。
三毛很爱逛百货超市,没有钱也愿意用眼睛享受那些她想要的东西。生活费虽然涨了,但依旧不宽裕,她还是不能随心所欲地花钱买东西,吃牛排的次数也没有增加。三毛写信又总是事无巨细,什么都要报告的。母亲从她的信里觉察到她的艰难,便航空寄来了牛肉干。
想到母亲对她的爱,父亲为了她要伏案很久,三毛渴望赚钱。圣诞节的前夕,从报纸的信息窗里,她看到了一则醒目的广告,有一家超市想征用东方女孩替法国珂蒂公司做香水模特。看到酬劳每日四十美金、工作十天时,她很兴奋,便立刻行动起来。
她先向学校的老师请假,并保证在晚上把每天五小时的课业补回来,老师同意了。之后她赶往一家租戏服的仓库,租到了一件颇具东方韵味的墨绿色缎子衣服,拍了照片寄了出去。很快她便得到了上工的通知。
三毛工作的地点在西柏林最大的百货公司,任务是喷上象征东方的神秘香水,站在香水部的门口向每一个顾客微笑,每站四个小时可以休息一下。刚上班,部门经理便交给她一本电话簿似的货单,要求她把商场里所有的货品名称和柜台背下来,做到顾客问什么都能答上来。
这是三毛没想到的。
“我不是来做香水模特的吗?这个好像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三毛问道。
“是,但是你也是这个公司的一部分,你要把它们背下来。这是基本的要求,如果做不到你可以放弃。”经理的态度冷漠又平静。
三毛没再说什么,心里无比纠结,德文才学了三个月,别说背下来,连认识这些名称都很费劲。
“我需要钱,无论要求多么苛刻,我都要坚持下来。”三毛鼓励自己说,立刻投入地去做自己的事了。
站在豪华公司的香水部,成千上万的顾客从她的面前走过。看到一个个打扮入时的贵族妇女购买着昂贵的香水,而她却穿着奇怪的衣服,像个玩偶一样装扮成标本,为赚取微薄的薪水做着有违心意的表演,她很难过。
这真是讽刺!物质的欲望让三毛的心一阵阵疼痛。
一天下来,她的腿就不是自己的了,沉重得像灌了铅。休息的空隙,她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脱下了丝袜,脚肿了。她把脚泡在冷水里,休息的时间一过,便强忍着肿痛,穿好鞋子回到了工作岗位。
第一次知道赚钱如此不易,打车的钱三毛怎么也不舍得花。再疲惫,她也坚持走到汽车站,在站牌的灯影下一面背着德文的单词,一边等车。冬日的寒风吹到脸上,刀割般的疼,手也冻僵了。回到宿舍,还有白天落下五个小时的课业要补,三毛又饿又累,不得不啃着黑面包,深夜苦读。
十天不长,却改变了三毛。
来之不易的金钱,让她连买一双丝袜都舍不得。更重要的是,磨难把她身上那些任性和尖锐的性情磨掉了。父亲后来感叹地说,实在不知道德国人用什么神奇的方法,把他那个想改变一丝一毫都不可能的孩子改造好了。
从那以后,三毛很少再去百货公司。女伴们很奇怪,她会说你们去试试每天十几个小时的站立就知道了。
2
来到德国,紧张的学习让三毛和男友几乎没有时间谈恋爱,更没有时间一起去游览有着悠久历史的西柏林。语言不通,学习紧张,她认识的德国仅局限于上课的路和周围的建筑。
男友约根是个很自律的人,他的梦想是做外交官,读书努力到每天晚上枕头底下都放着录音机。他的宿舍在对面的楼上,为了不被打扰,他和三毛约定,如果需要见面,会在自己的窗口亮起一盏灯。
三毛从来没有想过德国的生活会如此乏味,而与约根接触后,发现这个人又是现实到叫人疲惫,这对三毛的触动很大。这是她的恋爱史中最独特的一次,因为男友不允许她说闲话,也不允许开玩笑。恋爱像是流水线上的模具,僵硬而没有生气。
第一次考试成绩不理想,三毛很灰心,向约根诉苦。没有鼓励,没有安慰,有的只是严格的要求——男友给她的意见是继续苦读。之后两人见面便是一起读书,虽然这一日她的功课完全弄通会背,她的男友还是要求她拿经济、政治类的报纸来看。
三毛抱着书本,跑回了宿舍,痛哭起来。夜晚辗转难眠,她开始给父母亲写信检讨自己,写完了信,心情好了点,翻开书本,继续努力。三个月后,她获得了初级班的最优等。但她知道离拿到资格证书、入住学院还很远。
升入中级班,阅读量加重了,晦涩难懂的社论文字对三毛来说障碍很大。一次听写,她的成绩糟透了,成绩单发下来,她悲伤至极,便再次跑到男友的宿舍寻求安慰。约根看了三毛的答卷,不停地责备她,竟然说:“将来你是要做外交官太太的,你这样的德文水平,够派什么用场?连字都不会写。”
听了这句话,三毛受到巨大的伤害,愤怒之下的她再也不愿意隐忍,转身决绝地离开了。
“去你的外交官太太!”她在心里说。
回到宿舍,伤心痛苦的三毛第一次为来到德国迷茫。细细思索,这样充满压抑的爱情,没有分手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约根的家人带给她的爱。
约根的家在德国南部,他的母亲马利亚很希望三毛做她的儿媳妇,给了她妈妈一样的爱,每年都会邀请她到家里过圣诞节。但今年她不想和约根一起回去,她想和这个人分手。
圣诞节马上到了,三毛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过节。她和一个男同学约好先穿过东德境内,再由她开车去德国南部度假。第一次来到东柏林,她想到处走走。在一个橱窗旁,她遇见了一个军官。四目交接的一瞬,“爱”便在他们中间产生了。
签证在军官的帮助下很快办妥,回西柏林的时间也已经到了。怅惘在他们的心底流淌,倾城之恋,但情缘太浅,军官还是把三毛推上了开往西柏林的火车。
三毛回来了,紧张的学习和没有结果的爱情摧毁了她。三毛高烧了三天,被送往了医院。她的男友没有来,只是打电话给护理小姐传话。她彻底清醒了,这个男人不适合她,精神之恋才是她的归宿。
约根已经回了德国南部,马利亚妈妈不停地打电话过来,三毛都以下了大雪为由没有前往。但是小妹妹却打来电话,说自己要结婚,希望三毛做自己的伴娘。这份热情不能再拒绝了。冒着大雪,三毛开车穿过东柏林,到了男友家。令她感动的是,父亲竟在雪地里一直等着她。炉火、家的温暖、礼物驱走了寒冷。她望着约根,心中一片怅惘。她想,这是最后一次相聚,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用了九个月的时间,三毛便通过了德语的考试,赢得了资格证书,进入西柏林大学的歌德学院开始了新的生活。
3
德国的首都柏林是文化气息浓厚的国际都市。相比马德里的浪漫风情,西柏林的严谨和理性更深入人心。
一天,学校宿舍里贴了一张去波兰华沙短期旅行的海报。学习生活太枯燥了,同学们都积极报名,想去放松一下。父亲增加了三毛的生活费,三毛便把这笔让她提高生活水平的钱节省出来,参加了这次旅行。
“只好再去啃黑面包和吃白水煮蛋了。”她对自己说。
去了华沙才知道那里下了大雪,没有办法下车玩,朋友们便相约去了一家手工艺品店。同行的同学买了皮衣和纪念品,三毛没有钱,什么也不敢买。离开的时候,她选了一个价格便宜的背面写着“产于波兰”的木盒子。木盒子成为三毛留学德国期间宿舍里唯一的装饰。
约根作为新闻局工读生中的优秀学生,负责来德访问的世界各地杰出人士的接待工作,他把为中南美洲和亚洲的几位人士提供翻译的工作交给了三毛。利用这个机会,三毛欣赏了西柏林文化活动晚会上的舞台剧——《屋顶上的小提琴手》。
《屋顶上的小提琴手》改编自阿列切姆的犹太文学作品,片名源自超现实主义画家夏卡尔的The Dead Man,这让喜欢马克·夏卡尔的三毛也爱上这幕舞台剧。当舞台的第一幕出现了和The Dead Man中一样的在屋顶上拉琴的提琴手时,她完全被舞台的背景震撼了。灯光由明到暗,舞台上开始传来歌唱,三毛激动地轻喊道:“呀!是夏卡尔的画,立体的!活的!”
身边的贵宾是一位从墨西哥来的新闻从业人员,对夏卡尔所知甚少,完全不明白身边的女孩为什么情绪如此激动。三毛一面看一面用西班牙文译给他听。
在《我的快乐天堂》中她这样记录:
夏卡尔的作品里面藏着复杂的东西,他可以被称做甜蜜,也可以被看出忧伤,可以说是回忆,也可以是梦境……最主要的在我主观看来——是那份广涵的挚爱,竟然找不到一丝尖锐的讽刺和抗争。
三个夜晚的演出结束了,三毛站起来热烈鼓掌,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直到来自新加坡的贵宾给她递上手帕。
除了夏卡尔,另一位三毛深爱的画家毕加索的“性爱素描”系列也在西柏林展出。人生的第一本画册与毕加索有关,也曾梦想长大以后嫁给这个画家为妻,现在深爱的人的画展来到自己的身边,三毛当然不会错过。每日依旧是白水面包,节省出一笔钱,买了门票去参观。亲临现场,她才知道,那已不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所给予的感动,它是一种教化。三毛流连忘返,前后去了多次,直到展览结束。
见解和阅历滋养了三毛,使她成了特立独行的女子。
约根曾拉她去百货公司,问她一条双人床单的颜色,并买了下来。三毛完全理解约根的意思,这样缺乏尊重的求婚方式,让她彻底凉透了心。
三毛愤怒地在雪地上走着,一言不发,眼里含着泪水,她清楚自己和约根没有未来。约根理解不了三毛,却爱到痴心,他等了三毛二十二年,最终没有等到她。
过了一年,三毛有了一个去美国主修陶瓷的机会,在西柏林的机场,二人平静地分道扬镳,几次重逢都没有再谈情爱之事。
4
一九七〇年,美国的芝加哥机场,三毛拖着两个沉重的皮箱,走得缓慢。夜色漫上来了,约根那句“等我做了领事,嫁给我好不好,我可以等”的话,在纽约的街头随风飘散。
三毛的两个堂兄也在美国,他们说在这里如果没有一技之长无法生存,建议她留在德国,她也把这些话丢在了风里。没有告诉堂哥她已联系了一位此处的女友,为她租下了一间房子。
女友和她的先生早已在机场外等待,热烈相拥之后,便带三毛前往租住的那幢木制平房。已是深夜,把三毛送到住处后,女友便走了。三毛拿出钥匙开门,门反锁。里面有人听到响声,来开门。三毛用力一推,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来给她开门的是一位涂着银粉的女子,屋里没有开灯,黑暗里,银光粉勾勒出或坐或卧的几对裸体男女。
三毛异类般拖着行李,穿过抽着大麻、点着印度香、不时敲一下铜锣的男女,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天一亮,她更看清了租住地方的情况。三毛下定决心,找到工作后就从这里搬出去。应征的事更加迫在眉睫,她一连几天都在外面,生活没有着落,带来的生活费也所剩不多,心情很沮丧。穿过校园的时候,一个金发青年将一棵小草放到了她的面前。三毛被他逗笑了,顽强的生命使人欣喜。
“对,微笑,就这个样子……”那个青年向她挤挤眼睛,跳着走了。
内心的沮丧一扫而光,精神瞬间好了许多。一个月后,三毛谋得了伊利诺大学法律系图书馆的工作,负责英美法的分类。恰巧木屋的租期已到,她找到一个小型的学生公寓搬了家。
新找到的公寓是一幢带地下室的三层小楼,在一个停车场的后面,周围没有什么喧闹的集市,很是安静。一楼是大学教授们的俱乐部,二楼是图书馆和办公室。同住的女学生也是勤奋上进的人,唯有一点——不讲道理,也就没有什么交情了。总不能处处都遇见知音,三毛喜欢安静,反而坦然。
她这才写了家信,也告诉了堂哥们,她已来到美国,每月可挣四百美金,一边读书一边工作,不再花父亲的钱,觉得很快乐。堂哥的来信写满了对三毛来美国的意外,有些责怪,又有些敬意。这个妹妹已经不是当年跟着他去淡水河捉蛤蜊的小女孩了。虽然知道她很独立,还是出于关爱说自己以前研究所的同学在这里读化学博士,已经打过电话,可以依靠。
果然,第二天中午休息的时候,有个堂哥的同学来找三毛,交谈之下,彼此认识了。自这天开始,这位化学博士竟代替了堂哥,每天带一个牛皮纸袋子过来,里面有三明治,也有白水煮蛋,外加一枚水果。这样的认真和关切让三毛觉得很不好意思。
一天,化学博士很悲切地说:“现在我照顾你,等哪一年你肯开始下厨房煮饭给我和我们的孩子吃呢?”
三毛愣了一下,饭菜再也吃不下。她知道追求这位哥哥的女同学很多,从来都没想到他会爱上自己。堂哥的电话也打来了,语重心长:“妹妹,我这同学人太好,你应该做聪明人,懂得我的鼓励,不要错过这么踏实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挂了电话,三毛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这种妥协让她不快乐。从那以后,她总有意躲着博士,不表示什么。
发第一个月的工资时,她才真正了解了美国的法律,东扣西扣,薪水只剩下一百七十美元。存了三个月,立刻给母亲汇款,说给在淡江大学读书的弟弟交学费。父母亲当然不需要她这么做,但她觉得自己有这种责任。
不同于西班牙的风情浪漫、德国的严谨理性,在美国,三毛见识了太多复杂的人。
和女友一起吃饭,没有任何道德层面的情感,清楚地分摊食物,让人觉得理性到冷漠;有男同学直接约她去外面,原以为是像其他国家一样地结交朋友,等到开车出去才知道是要发生性关系;另一个待她特别好的美国夫妇,愿意收她做干女儿,后来她才知道是拿金钱购买她的青春和自由。这些经历使她无法爱上美国。
没有犹豫,三毛很快辞职了,同时给远在台湾的母亲打电话,说想回国。这完全出乎母亲的意料,母亲喜极而泣,女儿确实离开得太久了。
化学博士送三毛上飞机,依旧对她说:“我们结婚好吗?我等放假就回台湾。”
三毛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这个人对她很好,但是做夫妻不行。她伸手理了理他的大衣,走进了登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