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
李清照与赵明诚这对夫妻,向来被视为完美爱情的典范。关于他俩,能够想到的形容词有: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情投意合、琴瑟和鸣、甜蜜恩爱、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情深义重……
或许,遇见一个相爱的人并不稀罕,稀罕的是于浮华三千中,遇见真正懂得自己的人。唯有懂得,才能解万种风情,才能诉幽幽衷肠。红尘滚滚,车水马龙,你若懂得,我便不再孤独。李清照与赵明诚这对让世人艳羡的夫妻,在数十年的婚恋中,是否自始至终做到了无法替代的懂得与相互扶持呢?
这桩诗意的爱情故事,或许始于一个意味深长的梦:
赵明诚幼时,其父将为择妇。明诚昼寝,梦诵一书,觉来惟忆三句云:“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已告其父。其父为解曰:“汝待得能文词妇也。‘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非谓汝为词女之夫乎?”
这是元代文人伊世珍在其撰写的《琅嬛记》中记载的一则故事。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赵明诚到了适婚年纪,父亲赵挺之开始为他物色妻子。有一次,赵明诚白天在家睡觉,在梦中诵读一本书,醒来只记得其中三句话:“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他将这则梦讲给父亲赵挺之听,请教其中的寓意。赵父稍加思忖,笑着对儿子作这样一番解说:“言与司合,是一个‘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两个字,连起来看,不就是‘词女之夫’吗?”
这则故事,读来多少有点文字游戏的意味,究竟是真是假,已经无从考证。也有人认为,这是赵明诚为结心仪良缘、迎娶佳人耍出的一个小心机。他在父亲面前自编自演,将心思委婉地表达出来。那么,这个在赵明诚梦中被视为“词女”的女子到底是谁家女子?
在文化气息甚浓的北宋,能够写诗作词的少女肯定不止李清照一人。但是,能够在士大夫阶层中有所名传,让谦谦君子日夜思慕的,非李清照莫属。
赵挺之,何许人也?
赵明诚,又是何许人也?
赵挺之,山东密州人,和李格非一样,是北宋的一名大臣。中进士后,先后担任过教授、通判、吏部侍郎等职务。
在政治方面,党派之争几乎是每一个朝代都会出现的问题。北宋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宋神宗即位,他励精图治,立志革新,希望通过一系列新政策,改变因为朝廷长期过于偏重文治而将军事、经济等其他方面荒废,从而导致整个社会积贫积弱的疲累现状。基于这样一个出发点,他全力支持王安石进行变法。为此,朝廷形成了以王安石、吕惠卿等人为代表的改革派,以及以司马光、苏轼等人为代表的保守派。两派人物在政治见解上矛盾尖锐,互不相让。
赵挺之加入了以王安石为代表的改革派队伍,属于新党拥趸。而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自然与他的老师苏轼同属保守派。《宋史·赵挺之传》中有这样的记载:
挺之排击元祐诸人不遗力。
由此可从侧面看出,赵挺之在旧党派这边肯定没有好印象。按照常理来说,在封建社会,婚姻大事从来都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双方父亲在官场上站在对立位置,他们的子女很难结合到一块。身处这样两个家庭,李清照与赵明诚的恋爱和婚姻,很可能会受到影响和阻碍。看到这里,你或许会产生一个疑问:这两个人后来是怎么结为连理的呢?还要从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说起。
关于赵挺之的人品,《宋史·赵挺之传》中记载:
挺之在德州,希意行市易法。黄庭坚监德安镇,谓镇小民贫,不堪诛求。及召试,苏轼曰:“挺之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岂堪此选。”
赵挺之在德州任职期间,苏轼对他颇有意见,为此还向朝廷上书,说赵挺之聚敛小人,搜刮民脂民膏;学问品行性也没什么可取之处,这样的人不可委以重任。苏轼为人爽直,对于看不惯的人与事,从来都是直言不讳,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如蝇在食,吐之方快。”对于赵挺之在德州的德行,他在给朝廷的上书中用了“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八个字,可以说很不客气。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这其中也许排除不了因为政见不同而产生的偏见,同时夹杂个人情绪,但至少能够表明,聚敛钱财、攻于名利的赵挺之,与怀有“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这样一份情怀的苏轼,以及在居所种植竹子,便由此命名为“有竹堂”的李格非等风雅文人不属于同一类。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那么作为赵挺之的儿子,同时也是爱情故事中的男主角的赵明诚,又是怎样一个人呢?
赵明诚生于高官之家,父亲是风头正盛的宰相,但他并没有因此像其他纨绔子弟那样不学无术,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或者是小小年纪就沉迷于功名利禄。从某种角度看,赵明诚跟李清照属于一类人,喜爱诗文,情趣高雅,对人生有自己的追求,尤其对金石字画的收藏、鉴赏具有浓厚兴趣,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赵明诚十七八岁时,金石收藏方面的学问便使他在当时的士大夫阶层中小有名气。他和李清照一样年少成名,一个在金石字画领域享有盛名,一个在写诗作词方面远近闻名。想必,闺阁之中的李清照对“赵明诚”这个名字也有所耳闻吧。
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与赵挺之存在某种亲戚关系,他曾在一封写给黄庭坚的信中写道:
正夫有幼子明诚,颇好文义。每遇苏、黄文诗,虽半简数字笔录藏,以此失好于夫。(注:赵挺之,字正夫)
寥寥数语,透露几点信息:一、赵明诚对前辈文人的作品非常喜爱,尤其是苏轼、黄庭坚的诗文,哪怕“半简数字”,他也会抄录下来,小心收藏;二、正因为赵明诚在诗文爱好上花费太多精力和金钱,在父亲眼中大概属于不务正业、无心权贵的表现,因此丧失对这个小儿子的喜爱之情。这也从侧面说明,赵明诚跟他父亲不属于同一类人,对官场上的争权夺利、尔虞我诈不感兴趣,他志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收集、鉴赏金石字画。也正是这一点,让李清照对他心生好感,使两个人在婚后过了一段情趣相投的生活。
除了是年少成名的金石收藏家之外,赵明诚在当时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太学生。
文治之下,科举制度成为选拔社会管理人才的一项重要措施。为此,北宋朝廷专门设立太学,从官员和百姓家中选拔优秀子弟入学。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考试通过之后,就可直接授予官职,相当于现代社会的储备干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读书,在古代是最为普遍的一条出路。
从各个角度看,赵明诚与李清照算得上门当户对。
“门当户对”这个词,很容易让人简单地理解为家境与社会地位的互相匹配,因此,不少人对此怀有偏见,认为这属于思想观念的狭隘与偏见。实际上,“门当户对”更有可能确保两人的人生追求、思想观念、生活情趣处于同一层次。现在的年轻人在婚恋观上越来越注重三观一致,所谓三观一致,其实可以视为思想层面上的门当户对。
从双方家庭背景来看,李格非与赵挺之同朝为官,尽管政治立场不同,但名望与社会地位不相上下。这种门楣上的相当,在古时几乎是决定一桩婚姻的首要条件。更为重要的是,赵明诚情趣高雅,精于金石字画的收藏与品鉴,并且具备深厚的诗文底蕴。不难想象,他是一个谈吐不俗、充满情趣的谦谦君子。这样的人,在当时应该算是大家闺秀渴慕的佳偶吧?待字闺中的李清照又有着怎样一种心境和情绪呢?关于这点,我们可以从她的词中揣测一二。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点绛唇·闺思》
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
——《浣溪沙》
深闺是寂寞难消的,窗牖是闲情无寄的,肝肠之中柔情氤氲,心扉间藏有千般愁绪。
正值春天,庭院深深,绿意也深深。春雨飘落下来,洇湿帘外的树叶,还有地面的青苔。面对此情此景,敏感多思的女子在百无聊赖之中生出感伤,生出闲愁,生出伤春悲秋的忧虑。越是珍惜这春色,试图挽留春光,春光越是容易消逝,春花也越是容易被风雨催促着凋落。春困秋乏,茕茕人儿也无语,窗帘也不曾卷起,所以,屋外春光潋滟,屋内树影沉沉。
有时艳阳,有时阴雨,一个人独守深闺,站在门前窗后,能做些什么打发无声且闲慢到溢出来的时间呢?默然无语,弹奏瑶琴,倚遍栏杆,凝望春光。如此这般,她却说:“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
事实上,无情绪也是一种情绪,一种心有遐思却无处排解、难以消遣的情绪。
感情中,最美又最容易被忽略的一刻,是于茫茫人海中初次相识的那一刻。“人生若只如初见”,说的是人世间每一份感情,不管我们如何珍惜、守护,终究,甚至定然,都会因尘俗中的各种外力而消淡、变质,最终留存下来的只有对美好过往的回忆。
行至暮年,或许李清照会在秋雨潇潇的午后,一个人坐在窗下,凝望门外雨来之时的风景;或者不经意间,从所剩无几的书籍中翻出《金石录》,睹物思人;又或者每年元宵佳节,即便记忆随着年岁增长而模糊,依然会回想起那一年的元宵,她与弟弟一起去往相国寺游玩,那里正举办一年一度的元宵灯会。一路香车宝马,流光溢彩,鱼龙共舞。前来灯会游玩的女子呼朋引伴,笑语盈盈,一个个“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真是人面与花灯交相辉映。
就是在这里,李清照遇到了她的真命天子——赵明诚。在她看来,他谈吐风雅,举止谦和;在他眼里,让他朝思暮想的女子巧笑嫣然,气质出众。
也许,就在那一刻,郎君一见钟情,佳人一见倾心,两人心心相印,一眼万年。回去后,赵明诚假借“词女之夫”的梦,向父亲大人表明心意。而这厢,李清照在窗下赏花、庭前观月,或者一个人独酌,一个人弹琴,一个人饮酒,一个人静坐……很多个瞬间,会生出绵绵思念。
董卿在《朗读者》节目寄语中说:“世间一切,都是遇见。”诚然,世间所有感人的故事,不管结果是花好月圆,还是凄美别离,因因果果,悲欢离合,无不源于遇见。
绛珠仙草遇见神瑛侍者,于是有了木石前盟;梁山伯遇见了祝英台,于是有了双双化蝶翩翩舞;司马相如遇见卓文君,于是有了琴心剑胆、当垆沽酒,也有了“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情话;牛郎遇见织女,于是有了七夕,也有了“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的情思;柳如是遇见钱谦益,于是有了两个人的“桃花得气美人中”,以及绛云楼、我闻室的故事……
遇见,是一切美好的开始。
苍茫流年,李清照遇见宋词,才有了婉约灵秀的唯美文字;遇见赵明诚,才有了恩爱缠绵、情趣相投、让人艳羡又哀叹的爱情故事,有了夫唱妇随的金石文物事业,有了《金石录》一书,更有了“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这些情态曲致、风韵旖旎的词作。
遇见,是人世间最美丽的一个动词,也是让人憧憬与期盼,最终无法主宰的一份情缘。
第二节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对于擅长舞文弄墨的人而言,一首诗,一阕词,一款曲,或者一朵花,都可以寄托种种难以述之于口的情思。
一个人,在不同时间、不同机遇之下,会产生迥异的心境与情绪。在不同的心境之下,又会书写出风格迥异的文字。
在心无挂念的少女时代,李清照天真烂漫,生活自在。在莲子成熟的季节,泛舟湖上,无忧无虑,尽兴游玩,欢快至极,以至于“沉醉不知归路”。
随着年岁增长,人终会慢慢沉静。随之,更加容易产生的是纷杂别样的、微妙的、美妙的、喜不自禁的、患得患失的心绪。很多时候,这些情绪只能闷在心头,独自酝酿着,蒸腾着,发酵着,慢慢消解。
喜欢写作的人是幸运的,文字就像一位最懂自己又极富耐心的倾听者,只要你需要,它永远在笔端、在你对面、在心头静静等候与陪伴。内心每一点全新的感受,都可以述之于笔。记录的过程,便是一种倾诉。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点绛唇》
这是李清照少女时代的一首作品。
其露浓,其花瘦,其人慵,其手纤,其梅青,其情欲盖而弥彰。整首词虽简短,意象却甚多,字里行间蕴含的那份情愫,就像枝头慢慢成熟的青梅,色泽光亮,质地细滑,散发出阵阵酸甜气息,又略带青涩。
小说内容庞博繁杂,一般需要看完一个章节才能对故事梗概有所了解。有些人看小说,可以一目十行。而诗词凝练精简,有时候一个汉字,就足以成为一部微型小说。因为,诗词中的一个汉字就包含很多信息和情绪。品读诗词,尤其是宋词,应该是字斟句酌、细细咀嚼的拆字过程。品的,是汉字搭配运用的精妙;读的,是词作背后作者的情感情绪。宋词中的每一个字,都好似一坛还未开封的酒、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一本等待翻阅的书,饱含丰富内容,带着小小惊喜,让人不得不细细品咂。
就像这首《点绛唇》,描写的情景非常具有画面感。
春天的某个早晨,一位少女在院中荡完秋千,汗珠渗出,洇湿衣裳。她正慵懒地整理,不承想与一位“客”人不期而遇。这让她感到羞涩,也因此躲避不及。“慵整”“薄汗轻衣透”,循着这些线索,读者似乎可以感受到少女荡秋千时的愉悦之情与无所顾忌的放任自我。玩到尽兴处,又有稍稍的乏力,这种情形,不禁让人联想到之前的“兴尽晚回舟”。连贯起来看,一个天真、烂漫、欢快、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形象更加立体、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们眼前。
“露浓花瘦”,点明了时间,而“花瘦”与后面的“青梅”彼此呼应,表明此时应是春去夏至时节,樱桃开始泛红,芭蕉绿意渐浓,青梅也将成熟。人儿,是青春靓丽的人儿;季节,是缤纷绚烂的季节。
词的上阕就像一个广角,描摹了事件与环境;下阕写人物,一举一动,一句一字,无不是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因害羞引起的急忙匆促,因匆促而起的莽撞,以及小小的无伤大雅的疯癫,都从这九个字中显露无遗。
青春总是美丽而迷人的,这个忘情荡着秋千的少女不禁让人想到《红楼梦》中的薛宝钗。在大众印象中,薛宝钗始终端庄、得体、贤惠,举手投足总是规矩得体、四平八稳,以至于有了几分少年老成的意味。然而,她也从青春走来,内心也有少女本真的活泼与烂漫。只是在周遭无人,无须顾及别人眼光和评论的时候,她才会表露孩子般纯真烂漫的天性。薛宝钗的一生,最真实也最可爱的一刻,是在《红楼梦》第二十七回中的扑蝶片段中:
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
一个与众人眼中、评价之下截然不同的,一时“忘记体统”、展露少女本性的薛宝钗跃然纸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与“蹴罢秋千,薄汗轻衣透”岂不是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岂不是同样让人着迷?
李清照这首词作中的“客”,一时成了神秘人物。他究竟是何人?
有人猜想,这个“客”,正是对李清照一往情深,同时也让李清照心有所动的赵家公子——赵明诚。也有人觉得,这首词描写的对象并非李清照本人,而是歌女,因为蹴秋千、溜金钗、和羞走、嗅青梅,这一连串在古代显得轻佻的举止有别于李清照留给大家的大家闺秀之印象。
著名汉学家吴世昌在《词林新话》中就说:
咏歌女,非易安自咏。“见客入来”,是何等人家?
真相究竟如何,谁都没法获取确切答案。但是,一切景语皆情语。词中的少女究竟是易安本人还是歌女,细想之下并不重要,因为这不会影响我们从诗词中体会到的少女身上那份动人的青春气息与美感。这番情景,又因为曾经遇见或者在自己身上发生过而多了一层熟悉感,就像一朵羞答答的玫瑰,悄然绽放着,暗自喜悦着。
“和羞走”三个字,自成画面。如果拍成电影,就是一个少女在情急之下,因为自己一时小小的鲁莽,因为与自己心仪的人儿不期而遇,害羞地走开,心里却是喜悦不迭。“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又是一个画面,就像一个近距离的特写镜头。从倚门,到回首,再到嗅青梅,嫣然笑意在脸上欲隐还露。更妙之处在于她那个回首嗅青梅的特写动作,实际上,醉翁之意不在“梅”——以嗅梅为由,才可以自然而然地转过头去,装作不经意,实则非常在意地看那位“客”一眼。是这般的情难自已!这般的欲隐还露!这般的羞涩又大胆!
这是李清照诗词写作的一个高明之处——用不着华丽的字眼,只是用寻常语句,就能将人人有共鸣、可以想象的某种情思自然又极精妙地描写出来。细品之下,有一种说不出哪里好,但又觉得好的阅读感受。
南唐词人李煜的作品同样具有这种魅力。他写时光流逝、思念过往的无奈:“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写国破家亡、惦念故土的离愁别绪:“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写春雨:“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真是哀愁也优雅,悲伤亦绝美。当一个人学会用艺术眼光看待周遭事物,那么,各种情绪与境遇,即便其中不乏失意与落寞,最终都能化作唯美文字与美丽心情。
《菜根谭》中有这样一句话:
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
作文,不苛求用词精巧,语句孤峭,坦荡真挚,随心而发,只是恰好。做人,最高境界不在于拥有多么高超的能力,而在于一个人发自初心的本真。
李清照以词写情,就臻至这样一种境界。
明末韵学家沈谦有这样一句评论:
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
所谓本色,就是一个人对自己内心和文字的坦诚。少些华丽修饰、少些奇技淫巧,怀一颗赤子之心,同时又严格遵循音律和谐、用词典雅等宋词写作的规范标准。
古典文学家詹安泰在《读词偶记》中,对这首《点绛唇》评论道:
女儿情态,曲曲绘出,非易安不能为此。求之宋人,未见其匹,耆卿、美成尚隔一尘。
耆卿,即柳永;美成,即周邦彦。在詹安泰眼中,宋朝优秀文人众多,要论谁对女儿情态、儿女情长的描摹最为出众,写过“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柳永,和写过“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的周邦彦,都比不上李清照这首《点绛唇》。究其缘由,除了女性特有的敏感细腻,少不了亲身体验带来的对细微情感的真切感知。
李清照擅长化用前人作品,她似乎对韩偓的诗词情有独钟。这一首,她便化用了韩偓的《偶见》:“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细细品味,“和笑走”“手搓梅子”虽然生动逼真,很有画面感,但是这一笑、一搓,从内容角度看,少了少女应有的矜持与娇羞;从文字角度看,没有那么婉约,柔美程度也不够。相较之下,李清照的“和羞走”“回首嗅青梅”,将少女出于传统礼教而表现出的羞答答,与发自内心、情不自禁的小动作描写得惟妙惟肖。青梅的酸甜之味,真是青春少女青涩且甜蜜的恋慕。
有尽兴游玩时的欢畅,有邂逅良人的羞喜,更有庭院深深、流水脉脉的孤寂。“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小院闲窗春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是这般闲愁难挨,这般静寂似水。每一位怀春少女的心思,大概都像《一帘幽梦》的那几句歌词:“春来春去俱无踪,徒留一帘幽梦,谁能解我情衷,谁将柔情深种,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
既然幽梦无人与共,情衷无人能诉,唯有独自凭栏眺望,闲奏乐曲,或者借酒消愁。这样一份“无情绪”的情绪,在《浣溪沙》中得到更加淋漓尽致的表现: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
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李清照的一生,都沾染着或浓或淡或喜或忧的诗情与酒意,欣喜欢愉时、多愁善感时、寂寞闲愁时、心思沉重难以入睡时、心中怨苦无处排遣时、夜深人静时、清晨起床时、篱前赏菊花时、尽兴打马时……很多时候,各种场合,酒,已然成了她不离不弃的知己。
长夜漫漫,更漏声声,杯盏只能盛载那么多酒。李太白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有时候,越是想醉,人越是清醒,也有时候,酒不醉人,人自醉。
晚风习习,暮色沉沉,远处传来的钟声疏疏朗朗,此刻听着,倒也应了当下的心境。酒意渐消,香炉中的香已经烧完,梦境也随之中断,头上用辟寒金装饰的钗佩摇摇欲坠,发髻不知何时已松脱开来。午夜梦醒时分,陪伴在身边的又有谁呢?只有桌上那一对无声燃烧的红烛。“醒时空对烛花红”,语浅情深,辗转难眠,同样没有峭拔字眼,一时让人难以说出究竟好在哪里。七个字,勾勒一幅画,凝成一股心绪,默读之下耐人寻味。
苏轼在《海棠》一诗中写有这样两句: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苏轼的红烛是积极的,因为他有陪伴与寄情之处;而李清照的烛花显得虚空。红烛并不能成为一种陪伴,相反,它越是深红,人心中的寂寥之感越浓。
每一个少女,每一个对情爱满怀期盼的人,都曾有过这种茫然四顾、寂寥漫溢,夜半醒来无人与诉的情感体验。没有一个“情”字,也没有一个“念”字,却无处不是似淡实浓的情、似浅实深的念。
她的情,因何而起?
她的念,因谁而发?
刘若英有这样一句歌词:“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赵明诚与李清照二人,郎有情,妾有意,是谓“人和”;两人都是山东人士,而且两人的父亲都在朝廷为官,同事结为亲家,也算是“地利”。关于天时,就要提到当时的政治局势。前面说过,在朋党之争中,李格非属于保守派,赵挺之属于改革派,两人政见立场对立,意见不合。在双方矛盾非常激烈的情况下,他们的子女就算再情投意合,再门当户对,也难以走到一处。但是,冥冥之中,机缘似乎也要成全这对年轻人。
宋神宗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宋神宗病逝,新法立刻被高太后废除,旧法得以恢复。没过多久,高太后去世,开始亲政的宋哲宗罢免数位旧法大臣,再次起用新法派人物,继续推行新法。可惜的是,宋哲宗因病早逝,未能实现其父夙愿。及至宋徽宗即位,新旧两派经过之前数次反反复复的斗争,矛盾愈演愈烈。在各方压力下,原本偏向新法的宋徽宗为了调和朝廷两派大臣之间的矛盾,开始尝试以公正、持中的态度缓和局势,同时改年号为建中靖国。在此情况下,新旧两派的矛盾暂且得以缓解,这在无意之间为李清照与赵明诚的结合消除了现实阻碍。
所谓姻缘,实则机缘。有缘之人,时机一到,自会穿越茫茫人海得以相遇,共同谱写一曲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歌。
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李清照和赵明诚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一年,她芳华十八,他冠年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