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因为这我才找刺激呢。整天不用大脑考虑,有啥趣味呢?真活得没劲。来窗子这边瞧瞧这惨痛无奈的世界吧。看见什么?只有雾气沿街飘散,擦着那些暗褐色的房屋飘浮而过,还有比这更无聊的吗?医生,你想,英雄无用武之地,有本事又有什么用呢?人们生活在世界上,有人从事犯罪勾当,这很寻常。在这世界上,除了寻常的事情还有什么呢?”
我正要回答他的激烈的言论,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房东太太手里托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张名片。
她对福尔摩斯说:“有一位年轻的女人想见您。”
他看了看名片,说:“梅丽·摩斯坦小姐。这名字很陌生,哈德森太太,请她进来吧。华生,我的医师,你在这坐,别走。”
2.案情的陈述
摩斯坦小姐迈着稳健的步伐,沉着冷静地走进屋里。她是一个浅发女郎,体态轻盈,穿着颜色调和的西服,戴着颜色相搭配的手套。衣服是暗褐色的毛呢料,没有花边和装饰,头上戴着一顶同样暗色的帽子,边上插着一根白翎毛。她的衣着朴素,可以看出她的生活不怎么宽裕。她谈不上漂亮,但她长得很温柔可爱。一双蔚蓝色的大眼睛,炯炯有神。我到过三大洲和很多国家,却从未见到有她这样聪慧面容的女人。摩斯坦小姐坐下时,她的嘴唇和双手轻微地颤动,看样子还处在紧张和不安的状态中。
她说:“福尔摩斯先生,您以前解决过一次希瑟尔·福里斯特夫人的家庭纠纷。为这,我极钦佩您,今天我特地向您请教。”
他略一沉思,说:“希瑟尔·福里斯特夫人,我记得她的案子没什么,很简单。”
“她并不这么想。最起码,我所请教的案子,您不能说简单。我想再也没有任何事情比我的境遇更让人费解了。”
福尔摩斯搓着双手,双目灼灼放光。他的上身向前微倾,脸上现出兴致盎然、精神高度集中的样子。他郑重地说:“您说说案情吧。”
我觉得在此有些不便,于是起身说道:“很抱歉,我失陪了。”
我没想到年轻的姑娘用戴手套的手止住我,说道:“您多坐会儿,说不定会给我不少帮助呢!”
我不好推辞,重新坐下。
她继续说:“简短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我父亲是驻印度的军官,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回英国,我母亲去世得早,国内没有亲戚,于是把我送到爱丁堡城读书。那是一个环境舒适的寄宿学校,我一直到十七岁那一年才离开那儿。1878年,我父亲是那团里资格最老的上尉,他请了一年的长假,返回祖国。他从伦敦拍来电报告诉我,他已来到伦敦,住在朗厄姆旅馆,催促我快些去相聚。我还记得,在他的电文里充满了慈爱。我一到伦敦就坐车去了朗厄姆旅馆。司事告诉我,摩斯坦上尉确是住在那里,但已经出去两天了,至今未归。我等了一天,还没消息。在夜里,我听从旅馆经理的建议,报告到警察局,之后又在各类报纸刊登了寻人启事。可是,至今没有一点消息。他原想这次回家好好享享清福,可谁知……”她用手摸着喉部,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泣不成声了。
福尔摩斯打开记事本,问她:“你还记得失踪的日期吗?”
“记得,是1878年12月3日那天,到现在快10年了。”
“你父亲的行李呢?”
“在旅馆里。他的那些东西里,找不出什么线索,就是些书和衣服,以前他在安达曼群岛是个管犯人的军官,他那儿还有从岛上带来的古玩。”
“在伦敦,你父亲有朋友吗?”
“有,驻孟买陆军第三十四团的舒尔托少校,同我父亲在一个团里,我只知道他。他退伍较早,住在上诺伍德。我向他打听过这件事,他压根不知我父亲回国了。”
福尔摩斯说:“真是奇怪。”
“更奇怪的事在后面呢。大约六年前,也就是1882年5月4日,我在《泰晤士报》上发现了一则广告,征询我的住址,那上面说若是我回复他,会对我有好处。可是广告下面既没署名也没地址。那时,我是希瑟尔·福里斯特夫人家的家庭教师。根据她的建议,我把地址登在报纸上。奇怪的事发生了,当天邮递员送给我一个小纸盒。我打开盒盖,发现里面有一颗上等的珍珠,盒里却没有一个字。从这之后,我每年都会在这一天收到珠子,而且是一样的珠子,一样的纸盒。我却一直没有找到寄珠人的线索。行家们都说这些珍珠很昂贵。你们看,确实不错。”摩斯坦小姐一边说,一边打开了她随身携带的盒子,里面放着我今生从未见到过的炫目的珍珠。
福尔摩斯说:“很有趣,还有别的情况吗?”
“有,这正是来向您求教的原因。今天早上,我接到这封信,请您自己看看。”
福尔摩斯说:“谢谢,请您把信封也给我吧。邮戳,伦敦西南区的。日期,9月7日。哦,角上有一个大拇指印,可能是邮递员的。纸很好,这样的信封,一扎得六个便士,写信人对信纸和信封都挺讲究的,可惜没有发信人的地址。信上写:‘请在今晚7点钟到莱希厄姆剧院处左边第三个柱子前等我。若您怀疑,请偕友二人同来。您受了委屈,定将得到公道。千万别带警察,带来恕不相见。您的未署名的朋友。’很有趣,摩斯坦小姐,您准备怎么办呢?”
“我正是要向你讨个主意的。”
“怎么不去呢?信上说,两位朋友,您和我,还有华生,我和华生一直在一起工作。”
她望着我,脸上带着恳求的样子,向福尔摩斯说:“可是,他愿意去吗?”
我赶紧说:“为您效力,我感到很荣幸。”
她说:“我没有别的朋友可帮忙,能有你们二位助我,真是太谢谢了。我6点钟来这儿,可以吗?”
福尔摩斯说:“最晚6点钟,我们等你,还有一件事,信上的笔迹和寄珠子的纸盒上的笔迹是一个人的吗?”
摩斯坦小姐取出一张纸说:“都在这呢。”
“你考虑得很周全,在我的委托人里,您确实是模范了。好了,咱们比较一下吧。”他把信纸全铺在桌面上,一张一张地对比着继续说道:“除了这个信封之外,笔迹全是仿写的,但是都出于一个人的手笔,这一点毫无疑问。您瞧,这个希腊字母e是突出的,而字末的字母s是弯曲的。摩斯坦小姐,我不想伤害您,我想了解这笔迹和您父亲的笔迹相像吗?”
“不一样,一点都不像。”
“我觉得也是这样。那好吧,6点钟,我们在这儿等您。现在刚好3点半,信放在这吧,我想再看看,可以吗?再会。”
“再见。”摩斯坦小姐用柔和的大眼睛望着我们,拿着放珍珠的盒子,走出了房间。我立在窗前,看着她轻快地走向街头,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我回头对福尔摩斯说:“她真是位美丽的女郎。”
他靠在椅背上,又点上了他的烟斗,闭着双眼,没精打采地说:“是吗?我没留神。”
我冲他嚷道:“你真是个机器人!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嘛!”
他也轻轻地笑了:“请不要让一个人的形象制约了你的判断力。对我而言,委托人只是一个单位,问题里的一个因素。感情用事会干扰大脑的正确判断。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美丽的女人,残害了她的三个孩子,她的目的仅是为了得到保险金,结果处以绞刑;我认识的一位男子,他的脸面看了让人难受,他却给伦敦贫民捐献了25万英镑。”
“可是,这回……”
“这回我也不例外。定律没有例外。你也曾研究过笔迹的特征吗?对于这个人的笔迹,你怎么看?”
我答道:“写得挺清楚的,可能这个人性格坚定,并且有商业经验。”
福尔摩斯摇摇头,说:“你瞧这人写的字母比一般的字母矮,d字母像a,性格强的人无论怎么写,长字母也会高过一般字母。信中的k字不一致,大写的字母还行。现在我出去一趟,去了解一些情况。给你拿本温伍德的《成仁记》参考一下,这是本很不错的书。一个小时后,我就回来。”
我坐在窗前拿着书,思想并没有放在研究这本优秀的著作,却溜到方才来访的客人身上——她的音容笑貌和她的奇怪遭遇。若是她父亲失踪那年她是十七岁的话,现在她已经二十七岁了,如今她正是从年少迈向成熟的阶段。我坐在那儿胡乱想着,直到脑中出现危险的预兆。我急忙坐到桌前,用一本病理学论来堵住进一步的狂想。我是个怎样的人呢?一个陆军军医,伤着一条腿,又没钱,又怎好敢有那痴想。再说,她只是这件案子的委托人,一个单位,除此再没什么了。我劝自己别傻想了,最好担负起责任,扭转自己的命运吧。
3.寻求解答
一直等到5点半,福尔摩斯才回来。他兴致勃勃,看上去,他说不定找到本案的一些线索了。
他端起我给他倒的茶,说:“这案子其实并不神秘,把情况综合起来只有一种说法。”
“怎么,你已经查出点东西来了吗?”
“现在还不能这么说。不过我发现了一个有价值、有提示的线索。当然还需要把一些细节连在一块,我刚从旧的《泰晤士报》找到了上诺伍德的前驻孟买陆军第三十四团的舒尔托少校的消息,他在1882年4月28日去世了。”
我问:“福尔摩斯,可能是我太愚蠢了,我不明白,他死对这案有什么提示作用呢?”
“你真不明白吗?我没料到。那我们来看看这问题吧。摩斯坦上尉回到伦敦,很有可能只找过舒尔托少校,他失踪后,舒尔托少校说没见到他,并不清楚他在伦敦。过了四年,舒尔托死了。之后不到一周,摩斯坦小姐收到了第一颗珍珠,从这之后每年她都会收到一颗。现在有这样一封信,说她受了委屈。她受的委屈除了十年前她的父亲失踪,还有什么呢?让我不解的是,那个不透露真相的人为何在舒尔托死后才开始给她寄珍珠。这是不是舒尔托的后代知道父辈的秘密,在替前辈用这些珠子偿还以往的不义。你觉得呢?”
“真无法理解,怎么会这样偿还罪责呢?六年了,他怎么直到现在才写信呢?他还说要还她一个公道,他会如何还给她公道呢?把她父亲还给她吗?不太可能。但你又怎么知道她受了委屈。”
“是有些不容易,让人无法弄清楚。”福尔摩斯平静地说,“今天晚上我们去一趟,就会知道了。马车来了,一定是摩斯坦小姐到了。时候挺晚了,准备好了吗,赶快出去吧。”
我戴上帽子,随手拿了一根粗手杖,福尔摩斯把手枪放进衣兜里,他也许觉得今晚的会面有点冒险。
摩斯坦小姐围着围巾,穿了一身黑衣服,她苍白的脸上竭力要保持着沉稳,她的意志力很强。看得出,她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利落地回答了福尔摩斯提出的几个问题。
她说:“我父亲的来信常提到舒尔托少校,他俩是好朋友。他俩在安达曼群岛当指挥官时,相处得不错。噢,我带来了一张纸条,我在父亲的书桌里找到的,也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也许您会感兴趣。”
福尔摩斯轻轻地打开纸条,在膝盖上铺平,拿着放大镜按顺序认真地看了一遍。
他说:“这纸是印度产的,以前在板上钉过的。纸上的图像是一个大建筑的一部分,上面有许多房间和走廊。中间一点用红墨水画的十字,在这上面用铅笔写着模糊的字样:‘从左边3·37’。纸的左上角有一个神秘意味的怪字,像四个连接的十字形。旁边用极粗疏的笔法写着:‘四个签名——琼诺赞·斯茂,莫郝米特·辛格,埃波德勒·可汗,德斯特·阿克波尔’。我实在不能断定这个和本案有什么关联!这无疑是一个重要文件。这张纸以前在皮夹里小心地收藏过。”
“这是我从他的皮夹里找到的。”
“摩斯坦小姐,这个会对我们有用处,好好保存起来吧。现在我们再思考一下这个案子。它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说着,他往后倒在座位的靠背上。从他紧皱着的眉毛和发呆的目光,我可以看出,他正在专心地思索。摩斯坦小姐和我静静地交谈着这次的行动和会产生的后果,不知怎的,我们的伙伴一直到这次行动的目的地都未说话。
这是九月的一个傍晚,不到7点钟,天气阴沉沉的,浓浓的迷雾笼罩着整个城市。街道上一片泥泞,乌云低悬着从空中压了下来。伦敦河边的马路上,灯光稀落,微弱的光芒照到人行道上,只看见满目的泥浆。路两边的店铺从玻璃窗射出了点点黄光,射在人来人往的路上。我心想:在这闪闪的灯光辉映下的人流,他们的脸上带着各自不同的表情,这其中一定存在着好多怪异、神秘的事情,好比人的一生,在黑暗和光明的路上行走。
我不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但这个沉闷的夜晚和我将要体验的怪事,都让我兴奋不已。我从摩斯坦小姐的神情里,可以看出她也有同感。福尔摩斯一边打着手电筒,一边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像是除此外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在莱希厄姆剧院的入口处,观众们挤作了一团。各样马车来来往往。穿着考究衣服的先生、小姐,三三两两地从车上下来。我们离第三根柱子很近时,一个长相一般、穿着马车夫衣衫的壮男人,冲着我们走过来。
他问我们:“摩斯坦小姐和你们一块来的吗?”
摩斯坦小姐回答道:“我在这儿,这两位是我的朋友。”
那人瞧我们的目光有些特别,他礼貌地问道:“请谅解,您敢保证您的同伴中不会有警察吧。”
摩斯坦小姐回答说:“我敢保证没有。”
壮男人吹了声口哨,紧跟着一个流浪汉模样的人,赶着辆四轮马车,来到我们跟前,把车门打开。刚才和我们说话的男人回到马车夫的座位上,我们也跟着上了车,马车很快地在烟雾朦胧的街道上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