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往事细雨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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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往事细雨中

这一周,每天都在路上,算算行程有三千公里。不过也没走出西南,就是重庆和贵州,从山城到山城。这两个地方,都是我曾经住过或去过的,故每一步都踩在了往事上。加上连日阴雨绵绵,就托着腮做了几天忧郁的文人。老了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频频回头,不似年轻时只知道往前冲。但毕竟还没老彻底,一路的往事,都只在心里咀嚼,没有絮絮叨叨地说给他人听。

第一站到重庆。

说到重庆,我总会想起一个朋友给我讲的笑话,说的是一个重庆新兵住院,总想引起漂亮女护士的注意,女护士来打针,他就说,我是重庆哩。护士不吭声,重庆兵又说,你不晓得嗖,重庆是大城市哦。护士还是没理他。第二天护士来打针,他情绪不高躺着不动。女护士大喊一声:大城市的哈儿,打针了!(“哈儿”就是傻瓜,重庆话。)原来女护士也是重庆的。用重庆话说,“黑好笑给。”所以我一到重庆就给朋友发信说,我到大城市了!

想当年我到大城市的时候,才十二岁,非常不情愿,因为离开了我最要好的童年伙伴,离开了我度过了七年快乐时光的石家庄。当我跟在父母身后走进“大城市”时,路上遇到一群女人聊天,一个个张嘴就说,老子如何如何。我万分惊讶地告诉娘:妈,那些阿姨说她们是老子哎!接着又听到一个小屁孩儿跟另一个小屁孩儿说:他个龟儿子懂啥子哦!

一个老子,一个龟儿子,让我初识了重庆话的麻辣。可直到离开,我也没能学会这地道的重庆话,只是听着觉得亲切。

我们一行在解放碑附近的一个部队招待所住下。推开窗户,看到了曾经熟悉的高高低低的楼房。在楼房的空隙,有江水流过,不知道是嘉陵江还是长江?后跟人打听,说是长江。重庆就这么日复一日地枕着两条江入眠,不当回事。

下雨,一直下雨。潮湿的房子,潮湿的树,还有潮湿的马路,让心潮湿不已。想起三十多年前初来重庆时,也是下雨的天气。父亲去指挥部报到,母亲领着我和姐姐待在招待所等消息。生疏又无聊,我就趴在招待所的窗户上看着外面。我已经忘了那个招待所在重庆什么位置,但我清晰地记得窗外的景色。那是一大片岩石,岩石之上有楼房,楼房之上还有楼房,而我们楼下面也有楼房,我们仿佛住在梯田中的一格。由于潮湿,岩石上布满了青苔,石缝里斜出不少野草,还有蕨类植物。当时是五月,草尖上开着小花,花瓣儿嫩黄。雨水顺着岩石和青苔,滴滴答答往下流,发出单调的声音。

我盯着那片岩石发呆,心里怀念着刚刚离开的石家庄,那是多么大的不同啊。石家庄一马平川,阳光明朗,干燥透气,而这里却如此拥挤、潮湿、阴沉。眼前除了岩石什么也看不到,就是走出去也只能看到另一些楼房,目光极尽,也不过十米远。我因此很不适应。

我这个生在江南的人,却没来由地喜欢辽阔寒冷的北方,比如河北,比如西藏,比如俄罗斯。我的不适应表现在了生理上,或许就是精神因素躯体化?(这是抗震救灾期间我学到的心理学术语。)从那时起我得了皮肤过敏症,每年要犯两三次,每次长达半个月左右,我被它折磨了很多年,直到离开重庆后才缓解。

即使如此,我也无法轻薄重庆。对重庆我不能用喜欢或不喜欢来表达,因为它滋养了我的青春,是我人生的出发地。我的初中和高中是在重庆完成的,我当兵的最初三年也是在这里度过的。它是我人生旅程中非常重要的一段。回到重庆(我说回到,就是把它当成了出发地)我总是心情复杂。曾经写过一篇随笔《从往事门前走过》,就是写回重庆,具体说,是回重庆北碚的心情。我曾在北碚住了五年。

第二天我们去璧山。又是一个我曾经去过的地方。从重庆出发,也就不到一小时车程,当年我去时,可是走了半天,为此在那里住了一个晚上。我的短篇小说处女作《绿色的山洼》,就是以璧山那个环境为原型的。

那时我是长话连的话务兵。根据惯例,我们连每年都要挑些表现好的兵,去璧山走访另一个长途台。一辆大卡车拉上我们这些“好兵”尘土飞扬地前往大山深处。记得快要上车了,带队的连长才对我说,你写个稿子,到那里代表我们连发个言。我一声不响应下了。(搁现在,我肯定会抱怨不已,你怎么才说啊,哪有时间啊?)我上了卡车,站在卡车前面靠驾驶楼的位置,让两边的战友把我夹紧(或曰稳住),我就趴在驾驶楼的顶上迎着呼呼作响的风完成了发言稿,一张脸吹得生痛。到了璧山,我自以为很牛地拿给连长看,连长匆匆看了一下说了两个字“不错”。竟然一点儿没对我怎么完成的稿子表示出一丝好奇或赞叹,他比我更牛。

如今到璧山,我已完全想不起当年此地的模样了,除了一个地名尚存,一切都已被岁月湮没。我们坐着中巴,前面有个越野车带路,下车后有人迎接,敬礼握手,捧上鲜花。貌似荣耀。可是,说得矫情一点儿,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我真想回到从前,站在卡车上,顶着呼呼作响的大风,呛着尘土,怀着兴奋,去向一个陌生而又新鲜的地方……真想披着大氅变成超人,重回过去的时光再疯癫那么一回。

应该说重庆的变化还是很大的,真的像个大城市了。

由于地皮金贵,重庆多是高楼,而且一座座靠得很近,加上地势的特点,错落有致。一眼望去,真可谓高楼林立,难怪有重庆森林之说。由于我们住处就在解放碑附近,每次出去回来,都要拐七拐八左弯右绕的,弄得头晕脑涨,好似晕车。望着窗外黑森森的楼房,我总是会想到“逼仄”这个词。看来我已经不适应重庆了。每每穿行其中,我就在心里为自己作假设,如果再让我回到重庆来生活,我会习惯吗?我能从中找到快乐吗?

不知道。

也许走过的人生驿站,就不能再回头了。即使去了,也不再是原先的那个。驿站变了模样,客人也华发丛生,小乔变老乔。

老乔也得往前走啊。

离开重庆的头天晚上,我们被宴请,地点居然在我三十年前当话务兵的大院里。与此同时,有领导安排另一个聚会,我坚辞不去。无论如何,哪怕是在漆黑的夜里,我也想重回一下那个大院。

汽车进门就开始下坡,七拐八绕的,让人晕头。但我还是很快认出了通向我们连队的那条路,我曾多少次迈着行进的步伐跟着全连战友从那条路走出来,去集会,或者看电影。为了步伐整齐,连长总是让我们唱《大刀进行曲》;我也曾多少次请假上街,一个人从那条路出去再返回,黄挎包里塞着仅有的一件便装。

大院里的树木依旧繁茂,这是最让我喜欢的地方。我仿佛看到了那棵把我摔下来的杨树。连队搞基本建设,全连战士不分男女都做了临时工。我们分队因全是女兵,稍被照顾,安排传送砖头。那天我们从地面往二楼传,就在两棵杨树之间搭了块板子往上递,我刚好站在木板中间。站上去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木板会不会断啊?说时迟那时巧,木板与我的念头同步,“咔喳”一声就断了,我摔下来,一屁股坐在一堆砖头上。还好板子架得不高,加上我坐姿端正,没发生脊椎骨断裂那样的惨剧,只是臀部大片青紫,趴着睡了数日。

因为是集体活动,我不可能要求去我们连队的院子看看,去我上班的机房看看,去我住过的宿舍看看。晚宴期间我做轻描淡写状说,我在这里当过两年多的兵呢。满桌的人没有一个惊讶,连貌似惊讶都没有。后来想想,席间的人,哪个不是走南闯北经历丰富者?在某个地方待过两三年算什么?你就是说你参加过某个战役,人家也最多说一声“是吗”?

离开时,我仍专心地盯着黑乎乎的窗外,这次,我看到了那个大礼堂,似乎还是老样子。不知后来翻修过没有?考上大学离开连队时,我买了一个胶卷儿,跟我们班的战友们一起在大院里拍照留念,其中也在大礼堂的台阶上摆过Pose。那天是重庆难得的晴天。

在三十年后浸淫着秋雨的夜里,我对留下了我三年青春岁月的大院,留下匆匆的一瞥,这匆匆一瞥里,有我真诚的感伤的苍老的酸酸的念想,绵长不绝。

离开重庆我们前往贵阳。

第一次知道贵州,是初中课本上的《黔驴之技》:“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到现在我只记得这个开头了。第二次听到,是因为跟着老爸迁徙,在火车上路过贵州。老爸给我讲了贵州的“三无”: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寸平,人无三分银。(贵州的朋友抱歉,不是我老爸原创,是老话。)

第一次踏上贵州的土地,在大二。暑假结束我从杭州回成都,贵阳中转。在火车上,遇到一个贵阳大学生,贵阳师院中文系的。那个时候的我不像现在那么贫,基本不说话(大概积压到后来就满出来了)。他问我什么我回答什么。从杭州坐到贵阳,两天两夜,又是硬座,那么漫长的艰辛的路程,需要多少话垫着才能软和一点儿啊。我很感激他愿意和我说话,还讲故事。我记得他给我讲的是茨威格的小说《象棋的故事》,这个小说之前我已经在《外国文艺》上看过了。但我不想扫他的兴(反正也没事),就认真地听他讲,讲到后来我忍不住纠正他讲错的某一处细节,他惊讶地说:你看过啊?我说是的,他有些窘,我安慰他说,听你讲一遍更有意思。得知我到贵阳转车,他自然提出给我做导游陪我玩儿一天,我婉拒。他没再坚持。那个时候男女青年都彬彬有礼,含蓄有加。到贵阳站后,我们互相留了学校地址(而不是手机号、QQ号、电子邮箱)就道别了。

我签好去成都的票一看,还有八个小时才发车。怎么混啊?没有网吧,没有咖啡屋,没有报刊亭,更没有招之即来的朋友。我打听了一下,贵阳最近的风景区是个什么溶洞,我就把行李寄存到车站,自己买了张公共汽车票去那个溶洞。到溶洞后发现游客很少。我也不知道害怕,自己就往溶洞里走。到洞口时有个人喊住了我,是个中年男人,不知是游客还是工作人员。他说同学你是一个人吗?我点头。他说:“我看你还是不要进去为好,里面人很少,黑乎乎的,曲里拐弯的,有点儿吓人。前些日子刚出过事,一个单身女孩儿%¥#◎……”我一听吓着了,现场的阶级斗争教育很管用,我扔了门票,返回火车站。还好那门票大概也就是两毛,或者五毛。损失不大。

今次坐飞机来,没再见到火车站,想来变化一定很大。坐车进城,一路张望,也不知道想寻找什么。忽然看到了贵州师范大学的校门,一想,这肯定就是当年的贵州师院了。我竟然往这个陌生地方写了那么多信(十封以上吧),想想真有意思哈。

我跟那个火车上遇到的大学生大概通了一个学期还是两个学期的信,彼此之间始终有些拘谨,但还是聊了不少话题。他当过“知青”,比我懂得多。很快他就毕业了,分到哪个学校当老师去了,好像是安顺,他是安顺人。此后我们没再通信。大概走上社会,他需要应付的事情太多,更或者很快结婚成家了。车子路过那个学校门口时,我以微笑向往事致意。希望这位与我在人生路上相遇并且打过招呼的人,一切都好。

我认识的第一个贵州人,是住在重庆北碚的邻居邓阿姨。邓阿姨三十来岁,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常常牵着老三,背着老四,忙里忙外。她背老四的那根背带,就是有着浓郁苗族特色的绣花背带,她自己绣的。据说她们那里的姑娘出嫁前都要绣好几根这样的背带,还要互相比着看谁绣得好。这么说来,她应该是苗族。记忆中,她常常端着一碗直接拌着辣椒粉的红乎乎的米饭,吃得稀里胡噜的,鼻尖上布满了亮亮的汗珠。她还有个特点,每天晚上睡觉前要喝一小杯酒,谓之解乏。后来她丈夫转业,一家人回了贵州。我们再也没了联系。也不知这一家如今在贵州的何处?她是不是还那么能吃辣?四个孩子是不是都好?心中甚是惦记。

贵阳之后我们就去了都匀。去都匀那天老天爷破天荒放晴了,让我们看到了太阳。阳光令都匀这个黔南小城在我眼里漂亮了很多。但第二天起来一看,又阴了,仿佛就为了印证“天无三日晴”这句老话。都匀是黔南苗族布依族自治州所在地,布依苗水瑶,五个民族为主。据说都匀最美的景色在荔波县,已经申请到了“世界自然遗产”保护。都匀人拍着胸脯说,九寨沟有的景色荔波都有,荔波有的景色九寨沟没有。这个,留待以后印证。

在零星小雨中我们驱车抵达安顺。贵州的这些地名,听上去都蛮好听,都匀,安顺,荔波,毕节,还有遵义。安顺人告诉我,安顺本来想更名为黄果树市的,后来还是舍不得“安顺”两个字,没有改。不知怎么,大家都想挂靠风景名胜,灌县改都江堰,徽州改名黄山,思茅改名普洱。记得思茅改普洱时我收到一短信,说思茅改成普洱了,云南也该改名孔雀省,简称雀省,俗称雀雀。呵呵!我一直担心我们杭州改名为西湖市,那才惨,稍不留神就变成了番茄。

安顺没有更名黄果树市,倒是保持了传统,但安顺的发展还是让人遗憾,至少从城市建设看比较落后。据说黄果树虽然声名远播,却没能给安顺带来什么福气。由于离贵阳近,游客都不在安顺落脚。除了门票收益,其他什么都没有。安顺还有个著名的东西,蜡染,但也没能为其带来效益。只有一个百灵药厂,据说是纳税大户。也许我是瞎操心,人家安顺人自己觉得挺好,空气好,气候好。说起来,整个贵州的空气都特别好,气候宜人,号称最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贵州的旅游业这两年也发展很快,因为道路比原来好了。据说有钱的重庆人(大城市的哈儿)夏天都到遵义去避暑(两小时车程)。胡主席应该写一句:贵州大有希望。

但贵州有一个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太爱吃狗肉了。就此一点,我是不会到贵州去生活的。以前只听说一个花江狗肉,现在五花八门的,品种繁多。在贵州吃饭的几天,我基本不碰肉,只吃蔬菜和粮食,害怕误食。我们一行除了我,还有一位也是坚决不吃的。每每看到可疑的菜端上来,我们就互使眼色。不清楚情况的,还以为我们要为宴会送上秋天的菠菜呢。狗狗们,千万别投生在贵州啊。

直到离开,贵阳依然细雨霏霏。我的心情却已晴朗很多。回忆之旅结束,接下来,我们继续朝前走。

二〇〇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