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我曾写过一篇随笔,题目叫《热爱出门》,很直白也很由衷地表达了我对旅行的喜爱。要是较真的话,我对旅行的热爱超过了对文学的热爱,简单地说,我是个喜欢在路上的人,假如持续一两个月的时间蜗居在家中,我会感到厌倦和慵懒,如蛰伏的虫子,期盼着生命中那个叫做惊蛰的季节,远方一声滚雷响起,春天来了,我匆匆收拾行装,踏上颠簸不定却又新鲜快乐的旅途生活。我相信这样的热爱,将伴随我的一生。
其实在我说旅行的时候,它的含义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旅行:乘火车汽车飞机轮船去某处观赏景色,人文的或者自然的,置身于山水之间,忘情于天地之中。我说的旅行,它还包括了人生的迁徙。源于较为复杂的因素,我在出生一百天后就踏上了旅途,当然是由母亲抱着。之后是三岁,之后是五岁,之后是十二岁,之后是十八岁……我一次次地离开故地,一次次地踏上旅途,一次次走向一个新的驿站。记得我上中学时,意外得知我们班上所有同学从未离开过他们居住的小城,顿时大感惊讶,他们怎么会在一个地方长大呢?我一直以为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走来走去。从江南到华北,从华北到西南,这样大幅度的迁徙,令我不善任何方言,也没有任何饮食上的偏好,还因此读了两个小学三个中学,拥有了众多记不住名字的同学。
上大学后我更为频繁地踏上旅途。每到假期,我总是班上第一个离开校园的学生,我去杭州看母亲,去长沙看父亲,去西安看姐姐,那时我们一家四口分居在东南西北的四个省会,仅仅为了探亲我就要去四个方向,那时的我,坐火车如家常便饭,在火车上结识朋友,在火车上看书聊天,在火车上过日子,只差没在火车上恋爱了。因为是穷学生,坐火车很辛苦,买不起卧铺,有时连硬座都没有,几天火车坐下来,我常常眩晕腿肿。但我仍是那么喜欢火车上的感觉,喜欢吃着最简易的食物看着变化多端的风景,喜欢在火车特有隆隆声中专心看书,喜欢在热闹的车厢里观察各色人等。这种种欢喜化作深深的愉悦沉淀在心底,滋养着我色彩单一的人生。
大学毕业后,我的人生迁徙似乎停止了。工作、结婚成家都始终在我如今居住的城市成都。有几年我很不甘心,总想再离开,总想再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但终因有了家庭和孩子而打消了念头。于是怀揣一颗动荡不安的心,我尽可能地找机会出门,开会、采访、参观学习,或纯粹游玩儿,无论哪一种,只要出门上路,我都会欣欣然,满腔热情地前往。喜悦往往来自旅途而不是目的地。
自然,为了孩子我不得不放弃很多出门的机会,但仍给年幼的儿子留下个印象:妈妈喜欢出差。有一次他跟我说,妈妈,等我长大了,你千万不要长小,这样我就可以和你一起出差了。我听着内疚,后来只要有可能,我就带着他一起出门。几年下来他也跑了不少地方。大概在九岁的时候,我听见他和小朋友聊天:“我妈妈哪儿都不带我去,到现在为止,我只去过北京、上海、杭州、苏州、西安、重庆、昆明……”我在一旁忍不住大笑,那样多的地方,连那些小朋友的妈妈也没去到过啊。
虽然常常出门,常常身在旅途,但翻检一下我跑过的地方,并没有取得“踏遍青山”的骄人业绩,比起许多热爱旅游的朋友来说,我是个菜鸟。网上有一个中国地图软件,如果你每个省市都去了,填空后地图就会变成一片红,我填出来的地图却有很多空白,我还有七个省市没去过。其中包括在人们看来很容易去到的广西、宁夏、黑龙江等地。出国旅游,就更是稀少了。
究其原因,是我常常去同一个地方。比如杭州,我的年迈的父母和姐姐居住在那里,我每年至少要去看望他们两次;比如北京,有太多的会议和公务必须去那里了却。比如四川和云南,我的工作需要我常常前往那里。
再比如,西藏。
我终于说到了西藏。
一九八九年我第一次去西藏时,惊喜地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地方,遥远而又陌生,陌生而又亲切,让我产生了由衷的热爱和依恋。很快我又去了第二次和第三次。一九九二年我在三进西藏后,写下一篇直抒胸臆的散文,《在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
八月,我又去了西藏。
连我自己也很难说清楚,那片土地上究竟是什么在吸引着我。当我从成都那片常年灰暗阴沉的天空下,忽然飞进高原的阳光里,当我走下飞机,一眼看见那片熟悉的蓝天,呼吸到那缕清冷的、却是无比新鲜的空气时,我就知道自己一直在渴望着与它重逢。我忍不住张开整个身心对它说:你好,西藏!
……
每每行走在渺无人烟、旷达无垠的高原,每每看见旷野中偶尔闪现的绿树和灌木,每每看见牛粪镶嵌在围墙上的藏民院落,每每看见猎猎飘扬在路上,河上,山顶上的五色经幡,甚至每每看见从山上横冲下来漫过公路的泥沙,我都会感到熟悉而又亲切,都会想起那句话:在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有一个故乡。
是的,西藏,它是我灵魂的故乡。
也许在西藏这片神秘的土地上,自然并不只是个客观存在,而是具有神性和灵魂的人的自然。在这里,与自然的对话,就是与灵魂的对话。所以对我来说,每次去高原,都不是一次旅行,而是一次与老朋友的会晤和交谈。
这样的奇遇,这样的感情,我在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散文里也发现了。他在北欧的异国土地上,也找到了故乡的感觉。
日本著名画家东山魁夷从北欧归来时,画了许许多多的风景画。这些画表面上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但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它们都是东山魁夷所作。这位著名画家在北欧与他的大自然邂逅,在那片异邦的土地上产生了一种故乡的感觉,因此找到了一片可以与之对话的自然和风景。他为他自己和那片风景创造出了馥郁的命运。他把他的灵魂融入风景,又将这些风景绘制成他的画。
我常常从东山魁夷的北欧风景画中,感受到他对那片风景的情感,这是一种对故乡的情感,它令我倍觉亲切。
一个人可以随时去旅行,但很难随时随地发现故乡。说来我也到过很多的地方,见过很多风景,但真正能令我产生故乡之情的,能一而再,再而三将我诱惑的,唯有西藏。
赫尔曼·黑塞曾经说过:“……乡土、血统和祖先的语言并非一切的一切,在世界上还有超出这一切的东西,那就是人类。这世间有一种使我们一再惊奇而且使我们感到幸福的可能性:在最遥远、最陌生的地方发现一个故乡,并对那些似乎极隐秘和最难接近的东西产生热爱。”
我想,西藏,它是我旅行至今的最大收获。
我在行走中,找到了故乡。
旅行也许丰富了我的阅历,旅行也许让我胸襟开阔,旅行也许让我增长了知识,但我想最重要的是,旅行让我找到了“故乡”。由于家庭的缘故,我几乎是个没有故乡的人,漂泊是我的生活状态。虽然各种档案上都填写着祖籍浙江嵊县,但那个地方之于我,书面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我一直很羡慕那些有着与生俱来的根基的作家,如福克纳所说的,拥有“一块邮票大小”的地方,那地方就成了他们创作不竭的源泉。而我,却总是以异乡人的状态,生活在别人的城市。
但旅行让我找到了故乡。
我是一个出生在江南水乡的人,却没来由地喜欢寒冷辽阔的土地,喜欢清朗透彻的天空,喜欢色彩浓烈的经幡,喜欢耀眼冷硬的雪山,甚至喜欢它彻骨寒冷的空气。站在那样的土地上,我总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如果你看到我在微笑,那一定是遇见了我前世的亲人。
如今,我已经十余次地踏上那片神奇的土地了,十余次拜谒遥远神秘的雪域高原了。除了乘坐飞机飞上高原,我也曾从川藏线、青藏线匍匐着大地一步步走上高原。每一次,都让我的内心充满喜悦,仿佛去见久违的朋友,仿佛与相爱的人重逢。
这些年,我陆陆续续写下了一些关于西藏的文字,写下了两三本关于西藏的书,但始终没有穷尽我对那片土地的热爱,或者说,我还没有找到更为确切的表达方式。那样的感情无以言说。但那样的感情已融进了我的生命里。我想融进了生命,就融进了文学。
旅行和文学,在我,他们之间没有关系。但又密不可分,因为他们都深深地镶嵌在我的生命里。如同我的有血缘和没有血缘的故乡。
二〇一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