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往事细雨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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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云雾深处

眼前的景象,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浓得化不开的雾,潮湿到滴水的空气,略略有些寒冷的风。我从车上下来,手上虽然有把伞,还是觉得被雾水包围了,脸上头发上,全都湿漉漉的,好像刚洗过。想起网络上的常用语,一头雾水。只是眼前这个雾水,和那个雾水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眼前的雾水不会让人发傻,只会让人更清醒,清醒得有些凌厉,有些胆怯。

这里是浙江天台县的华顶山森林公园。我们坐车沿盘山公路上来,一路都被云雾簇拥着,目力所及,皆白茫茫一片。当地朋友介绍说,这里的浓雾非常有名,雾最大时,伸手不见五指。有一次,一辆旅游车下山,完全被雾裹住,驾驶员胆战心惊踩不下油门,最后是导游下车,徒步在前,引着车一点点挪下山的。可见这雾的厉害。

但云雾深处,往往藏着绝妙的美景。

比如这森林公园,不仅有茂密的树林,更有硕大的美艳无比的杜鹃,且是大树杜鹃,树高,花朵大。虽然时值四月,杜鹃花期未到。但我们随意转头,就看到山崖边的杜鹃枝干上,已挂满鼓鼓的花蕾。完全可以想见,须臾之间,她们就会绽放,漫山遍野的灿烂。

早就知道天台山的大名,且离我的祖籍嵊州很近。在天台山的种种传说里,就有一个与嵊州有关:传说一个嵊州男子,就是在天台山采药时,遇见了他的爱情。但我第一次知道它,还是从李白的诗里。那首著名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其中写道:“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这里不仅写到天台,也写到了剡溪,剡溪,便是我父亲从小戏水游泳的河流,家乡的河流。当我告诉父亲,我要到天台采风时,父亲高兴地说,那里和我们老家很近啊。到了果然发现,我这个稀少的姓氏,在天台随处可见。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

但父亲却没有告诉我,这里有如此浓烈的雨雾,让我有种猝不及防的感觉。

雨下起来,天色更暗了。眼前的绿,全被染成墨绿。云雾就在身边飘来飘去,我却不能成仙。想来,这浓雾也曾经沐浴过三进天台的徐霞客,想来,那嵊州青年也是在这样的雨雾中遇见爱情的。导游姑娘,要带我们去山里看景点,准确地说,是往更深处的云雾里去看风景。我忽然胆怯了,面对深不可测的云雾。也许是心里有太多的愁,和由愁而生的冷,让我无法抵御有些寒意的雨雾。于是请求留在车上。好像有了车厢的隔绝,便可以远离迷茫的世界,多一份淡定。

车上还有几个当地作家,大概是来过此地多次了,也不想去。他们向我提议说,与其在车上等,不如到就近的寺庙里去讨杯茶喝。我大赞。从来没一个建议像它那么合我的心意。

于是我们去了不远处的华顶讲寺。

我曾经就“讲寺”请教过一位僧人,为什么叫讲寺?那位僧人回答我,讲是讲经的意思,顾名思义,即讲经的寺庙。可我还是有疑问,禅寺也讲经啊,为什么没有突出这个讲字?而更多的寺庙,既没突出讲,也没突出禅,但每日所作的功课,怕也是差不多的,念经,诵经,讲经。我虽然并不热衷于进寺庙,但全国各地的寺庙,也去过不少了,讲寺,似乎是第一次看到。天台县那个最著名的国清寺,也是有个“讲”字的。所以总觉得,这里一定还有什么讲究。

进得寺内,不由怦然心动:湿漉漉的石板地,屋檐上的水帘,雨雾中的大殿,长廊,飞檐,还有那份儿清净安宁,一切都恍若梦中。或者说,一切都重合了我对深山里寺庙的想象,心瞬间安宁。

虽然一切都笼罩在雨雾中,不见大佛,不见烛火,我还是在心里默默地合十,为病中的父亲祈祷。

也许我此行,是为父亲而来。

一位年轻的僧人从雨雾中走来,将我们带到一间茶室,为我们烧水斟茶。茶是酒红色的普洱茶,很香,很暖。我迫不及待地连喝了五六杯,身上的寒气已然驱尽。

我开始打量茶室。

茶桌和椅子,都是深红色的原木所制,问是什么木头,年轻僧人也不清楚,线条简洁,却很厚重。我试图搬一把椅子,几乎搬不动。估计有一百余斤吧;墙角一盆兰花开得正好,淡绿色的花朵散发着清幽的香气。头天晚上在国清寺喝茶,也见到同样的兰花。再早,采访隆莲大法师时,她的小院里,也是养着数盆兰花,花盆很不讲究,花却开得极好。也许清雅的兰花,是与寺庙最相配的花朵吧。它们彼此照耀,彼此润泽。

窗外,依然是大雾弥漫。

我问年轻的僧人,你们这里总是那么大的雾吗?

哪知年轻僧人说,不是的,经常是大太阳。你看我,晒得多黑。

他这一说,我发现他的脸庞果然是黧黑的。

但我还是不能相信,这里经常是大太阳?真难以想象,一个朗朗阳光照耀下的森林公园会是怎样的,一个朗朗阳光照耀下的寺庙会是怎样的?没有云雾的缭绕,它们能有眼下这样的灵性吗?

但我们所见和所想,不常常是相悖的吗?尤其是我自己,经常生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我这里所说的想象,还不止是文学想象,也包含生活中的想当然。比如想当然地认为,人应该是善良的,生活是应该越来越好的,亲人应该是幸福的,父母应该是长寿的,还有,寺庙应该是清净的,僧人应该是严从戒律的……当这样的想象与现实世界冲突时,总是固执地守护想象,拒绝承认现实。

其实我也明白,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就如这云雾深处的山林,也必有阳光朗朗的时刻,这清净如天庭的寺庙,也必有人间烟火的笼罩。善有善报。但行善之人,也不可能长命百岁。

从茶室出来,穿过回廊,仿佛为了开导我,一排排僧人晾晒的衣物映入眼帘,还有那种特殊的像筒靴一样的长布袜子,还有一双双特有的布鞋。底楼拐角处,冒出热腾腾的雾气,和隐约的饭香。仿佛在告诉我,穿着这样服饰的人,虽每天念经诵经讲经,也每天饮茶吃饭睡觉。

我们努力在想象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中寻找平衡,是为了心灵少受煎熬。但一颗没受过煎熬的心灵,又怎能抵达彼岸?

离开华顶讲寺,我回头又看了一眼,依然是初见时的样子,云雾缭绕,清净安宁,仿佛天国。

离开天台山,我回杭州看望父母。那是四月下旬。父亲一脸病容,仍努力微笑着,听我讲天台见闻。那些日子,我眼见着父亲一日日消瘦下去,眼见着病魔一点点地夺去他的生命,却束手无策。我的心再次被笼罩在寒冷的浓雾中。迷茫,焦虑,伤感。我努力想撑起希望,希望阳光朗朗照耀。可是,我没能等到。

并不是所有的云雾深处,都有美景。

四个月后,父亲与世长辞。

父亲最喜欢的诗人是他的绍兴老乡陆游。在病中他曾赋诗道:“放翁邀我赴诗会,潇洒瑶池走一回。临行带上新龙井,好与诗翁沏两杯。”

当我写到这里时,不知为何,脑子里固执地出现了云雾缭绕的华顶讲寺的样子,云雾中,香火袅袅升起,诵经声朗朗响起……父亲和他仰慕的诗人陆游,则静坐寺外的山林中,伴着盛开的大树杜鹃,饮茶对谈,笑声朗朗。

在我,天台山从此有了特殊的意义。天台雨雾,也永远无法从我心里散去。但我依然相信,云雾深处,一定有美景。

二〇一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