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往事细雨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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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女人的名字

第三辑 女人的名字

临近香港回归祖国的那些日子,媒介上关于香港的消息铺天盖地。于是,一个让我们已经感到生疏的现象又重现眼前:即那些进入了重要机构的人员名单中,女人的名字统统比男人多出一个字。好像女人都是复姓似的。其实稍有点文化的人都知道,那个字多在了前面,是她丈夫的姓氏。

我先生就属于“稍有点文化”,他带着无名的得意说:如果你在香港,你就得叫熊裘山山。那感觉恨不能马上就移居过去。我哪里会让他有这样的得意,当即说,你想得美!的确,我们这一代直接生在“男女平等”口号里的女人,哪还能接受这样的事?

但静下心来细细一想,却想出女人名字中的许多特别之处来。即使在我们今天的大陆,女人的名字不仍然比男人长吗?只不过长在了后面,只要是男女一起出现在重要的名单中,女人的名字后面必多一个(女)字。按电脑排列,就生生多占了三个字。当然,谁都明白,这样突出女性完全是为了体现男女平等,因为公众一眼就能看出,连这样重要的机构里,都有女性的参与,并且已达到了一定的比例,可见……是吧?这是书面表达。书面以外,女性也是被强调的。比如我,即使花红柳绿地站在那儿,人家也会指着介绍说,这位是女作家裘山山。那“女”字往往是加了重音的。如此,女人的名字不在前面多一个字也得在后面多一个字,天生复杂。

不过,我们如果历史地看问题,就会发现女人的名字并不是一开始就复杂的。早先女人在姓名上很有地位。有专家研究证明,在上古母系社会,社会组织就是以“母系继嗣规则”为核心来构建的。子女从母居,随母姓,丈夫也从妻居,随妻姓。比如黄帝就是从母姓,姓姬,而他的儿子娶妻后分别从妻姓,共得十二个姓。后来到了夏代,母系继嗣制就被父系继嗣制取而代之了,也不知是谁搞的改革。但在夏、商、周时代,仍是女子称姓,男子称氏。“姓”字为什么从女旁?据说就源于此。

可是后来,随着女人地位的不断下降,她们的姓名也就越来越被忽略了。以至到后来,女人不仅传递不了自己的姓氏,连名字也渐渐给弄没了。我们从最早的中国女名人说起。“女娲”显然不是姓名,且不论。商纣王的宠妃叫“妲己”,“己”才是姓,“妲”似乎是排行之意,其名相当于“己老大”。周幽王的宠妃叫褒姒,源于姓“姒”而生于褒国,也是无名;著名美女西施亦只是姓施,家住茱罗村西头而已。另一位载入《乐府诗》的美女秦罗敷,其名字也值得推敲。古辞《陌上桑》云:“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可见这名字是她自己取的,相当于“别号”。她是个种桑养蚕的女子,罗(丝织品)与她密切相关。至于为什么叫“罗敷”,我估计有两个可能,一是她常常身着罗衣,二是她的皮肤如丝绸般柔滑。当然,这仅是我的猜测。汉代著名宫女赵飞燕,听起来倒是有名有姓,但“飞燕”二字并非她父母所取,盖因舞姿轻盈而得,相当于一个绰号。它进宫后即施展无穷魅力,很快令许皇后和班婕妤失宠。皇后失宠似乎很正常,班婕妤受到冷落却令后世的许多文人墨客难过至极,为此大发诗兴,留下了无数首“婕妤怨”。但这“婕妤”亦不是班女子的芳名,而是宫名,是帝王妃的称号。谁也不知道她原来叫什么。

就我所知道的生下来就有名有姓并有记载的女人,最早的大概是战国时期的聂荣了。她是著名刺客聂政的姐姐,性格刚烈,爱憎分明。《刺客列传》里写道,当聂政行刺失败被杀戮后,她悲愤交加,恨不能为弟弟报仇,当即自尽。还有一位留传于世的有名有姓的女人,是西汉蜀国的卓文君。她爸爸是当地的首富,大概有点儿文化,就给她取了个名字,还取得十分文气。当然,他没料到他女儿的性格却不文气,竟敢与有情人私奔。我以为卓文君称得上是中国第一个优秀女人,有文化,有修养,有鲜明的个性,还敢于不顾一切去追求理想的爱情。她在中国的出现给我的感觉是早了几百年,如果不是有史书的确切记载,真难以相信她是公元前一百多年的人。

其实认真查阅起来,中国历史上还出现过许许多多的优秀女人,有的著书立说,有的生产建设,但她们却没能留下自己的姓名。如《乐府诗》里有几位女诗人就做了无名英雄,仅被称为“某某氏”或“某某之妻”。为我国古代纺织业做出过重大贡献的黄道婆,也没留下真名。这样的事例还有很多。个中原因,大概是女人们的姓名与家族的承传兴旺无关,一但嫁人就自然淘汰了。写到这儿我忽然记起,南北朝时曾有位著名的女将领冼夫人,她就是娘家姓冼,夫家姓冯。我不知她是凭了什么没有被人叫成“冯冼氏”或“冯夫人”,而以“冼夫人”留名史册的?当然这是个例,不足为证。

话题再说回来。即使只在婚前拥有名字,能享有这种人权的,也仅仅局限于豪门望族的小姐们,或是文人墨客的女儿。如那位悲惨一生却才情横溢的蔡文姬,因为有一个文学家兼书法家的父亲,也就有个十分正规的名字:蔡琰。琰,美玉也。文姬是她的字。对大多数普通人家的女子来说,不要说字,连名也没有。懒得费神。嫁人之前叫大丫、二丫、妮子、妞儿,嫁人之后叫“张家的”、“李家的”,“孩儿他娘”等等,最好不过叫“某某氏”,姓张的嫁给姓李的,就叫“李张氏”。望文生义的话,“待字闺中”这个成语就是这么来的,等待丈夫相当于等待一个名字。

可以说千百年来,大多数的中国女人都没个像样的名字。“妇人无名,以尊丈夫;野人无名,以尊学士。”就这么回事儿。后来随着时代的进步,这一现象开始改变,有名有姓的女人渐渐多了起来。先是从那些官宦人家书香门第开始,后来就普及到了百姓人家。但仍有绝大多数女人是无名的,至少是处于可有可无的状态。据说新中国成立进行选举时,许多女人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名字。于是大批的“某某氏”应运而生。某某氏们生的女儿,才终于结束了“某某氏”的历史使命。

女人重新拥有名字后,起初只图美丽,故用花草美玉者居多。后来就包含一些美丽之外的愿望了,如“惠”,“淑”,“洁”,“静”等等。在农村,女人的名字还常常肩负着另一种特殊的使命:“招弟”、“唤弟”。相比之下,男人的名字要专一得多,大都体现着祖上过去的荣耀和今后的重望,或“光宗”或“耀祖”,绝不“招妹”。但在形式上却比女人复杂得多。有名,有字,有号,还有别号。特别是有文化的男人就更复杂了,才华一横溢,全洒到了名字上了。往往一个著名男人的名字就可以写一篇论文。

一般来说,女人那些美丽如花草的名字一但结婚就失去意义了,如前面所说,要在姓名前加上丈夫的姓。一个本来叫马水仙的女人,结婚后就得叫牛马水仙了,我们譬如她丈夫姓牛。但这仅是书面语言,生活中不可能这么叫。一般来说,嫁给有钱人就叫牛夫人牛太太,嫁给穷人就叫牛家的,或牛儿他娘。日子一长,她就忘了自己曾叫马水仙来着,又从有名回到了无名。

我忽然想起了莎士比亚那句名言:“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弱者!”这会不会是女人们失去名字的原因呢?她们有了个统一的名字呀。当然,我同时还想到了另一点,即嫁夫随夫姓这一习惯,是全世界都普及的。西方国家的女人结婚后,也同样要冠以丈夫的姓,被称作“理查德太太”或“亚当斯夫人”,自己原来那个漂亮的名字也同样会被人渐渐遗忘。最著名要算居里夫人了,她是波兰人,原名叫斯可罗多夫思卡,嫁给居里先生后改叫玛丽·居里,到最后,全世界都只知道一个居里夫人,而不知道那个波兰女子斯可罗多夫思卡了。想想可真替她爹妈冤枉。不知现如今他们这一习惯改变没有?

中国女人在这一点上倒是进步得很快,眼下大多数中国女人已用不着在爹妈给的姓名前加上夫姓了。她们的名字可以从生用到死。其名字的演变也和男人名字的演变一样,包含着许多社会历史内容。比如上世纪五十年代,许多女孩儿就取名抗美、超英;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叫红卫、敬东。这种变化说明女人和男人至少在姓名上的距离开始缩小了,要讲政治大家讲。

近些年来,我发现女人的名字又发生了另一种变化,即性别上的差异越来越模糊了。一些年轻女孩儿单听名字,往往很难判断她的性别。我不知这意味着什么。是一种愿望吗?不知这些个女孩子,长大成人后入选到重要机构时,名字后面还会不会有那个(女)?

女人的姓名从有到无,又从无到有,从简单到复杂,又从复杂到简单,这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清晰地展示着女人的成长道路,真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但愿从今往后:我们的道路越走越宽广。

一九九七年,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