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书生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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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却顾所来径,苍茫入眼中——寻访阎锡山故居漫记

一 从河边村到阳明山

台北,阳明山上,我寻访阎锡山故居。

自北京将去台北时,一位阎姓朋友发来手机短信:“在台北你一定要去阎锡山故居,就在阳明山上。”朋友是山西五台县人氏,与阎锡山本家,简短一句建议,我却能感受到言语背后他心底的那种乡土、宗亲情感,这是超越一切而千年绵延不息的流淌。

不错的建议。二十余年赫赫有名的“山西王”、一九三〇年联袂冯玉祥而与蒋介石进行中原大战、抗战期间第二战区司令长官、一九四九年太原守城战……欲了解那一时代的民国,无法跳过阎锡山这个人物。几年前,我曾寻访阎锡山出生地——山西五台县河边村,如今,来到台北,如能寻访他的终老之地,感受其人生起伏,历史沧桑,自是难得。

寻访名人踪迹,一直是我旅行最爱。接近一个历史人物,加深对其生平与相关历史的理解,寻访故居乃至墓地,的确是读书之外另一种很好的阅读方式。每一处寻找,每一次拜谒,在与历史对话中你可以更真切地感受生与死,在回望远去场景时你可以获得超然于现实之外的宁静与顿悟。两个月里两度台湾行,这一最爱仍是我的重要行程:蒋介石宋美龄的士林官邸、钱穆的素书楼、张大千的摩崖精舍、胡适故居与墓地、林语堂故居、邓丽君墓地……

一到台北,就向两位文化界朋友打听阎锡山故居所在,回答的却是一脸茫然。“阎锡山故居?在阳明山上?”他们熟悉台北大大小小的名人故居,角角落落的故事也如数家珍,唯独对阎锡山的故居就在阳明山上一事,懵然不知。

却也难怪。阎锡山一九六〇年即已故去,淡出政治舞台更是早在一九五〇年,两位台北朋友则都是“六〇后”生人,他们成长的日子里,昔日民国风云人物阎锡山,恐怕只会出现在教科书上。半个世纪时光流逝,阎锡山故居落寞在阳明山的某个角落,苍翠掩映,从未对外开放,无人知晓,也在情理之中。

“台北市士林区永公路二百四十五巷三十四弄”,带上找到的阎锡山故居地址,我与一脸茫然的两位台北朋友一起驱车上山。这一天,二月十四日,西方的情人节。我们三人则选择了一种与历史对话的方式——寻访,自有另外一种浪漫。

沿路蜿蜒而上,浓雾正浓,车走,人看,阳明山一片朦胧中。

我告诉台北朋友,几年前我曾去阎锡山的家乡寻访,那里颇值得他们前去一看。

寻访阎锡山家乡是在二〇〇五年。出太原往北,过阳曲,穿忻州,即到定襄县河边村。

河边村,过去属五台县,后划归定襄县。将近二百公里路程,如今走高速公路,两个多小时即可抵达。遥想一九〇〇年,河边村通往外界的是一条坎坷不平的小路,那一年,十八岁的阎锡山第一次离开家乡,他和父亲因躲债而结伴落荒出走。他们走小路,搭一辆去太原拉废纸的铁轱辘车,偷偷前往忻州,然后经忻州前往太原。尔后,成为了“山西王”的阎锡山,每当政局危难之时,常喜欢回到河边村,仿佛欲以故乡之地气蓄精养锐。自袁世凯称帝一直到一九三〇年“中原大战”爆发,近二十年间,他在故居这里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以不变应万变,确保自己的“独立王国”处军阀混战之中而不倒。

河边村的阎锡山故居,有数百间房屋之多,堪称一个恢弘的建筑群。乍一看,它被杂乱无章的新旧民宅和垃圾包围,不免令人有些失望。故居大门,也与北方普通大户人家没有太大区别,远没有想象中的气势。然一旦跨进大门,却顿时可以感受到这一偌大建筑群的与众不同。阎锡山执政山西后,费时二十多年陆续修建这一故居。面积由小到大,格局不断变化,新增建筑的风格,常根据新的实用需要而与旧的有所不同,甚至不协调。妙处却也在其中。房屋数百间,院落数十座,建筑高低不一,参差相间,大小庭院,衔接交叉,其间小径曲折循环,让人明显感到整座故居的诡谲与幽深。都说“文与其人”,建筑也是如此。在同时代的军阀中,阎锡山不张扬,不夸张,信奉“中的哲学”,实际上却是锋芒内敛,老谋深算,其精明与狡黠,非他人可比。河边村故居的这种诡谲与幽深,很贴切地衬托出阎锡山的性格特征,也渲染出“山西王”的威严和高深莫测。

上世纪五十年代起,这一故居改作荣军院,一直安排残疾军人居住、疗养。由此之故,“文革”期间村外的阎家祖坟遭遇掘坟抛骨之痛,故居建筑却未遭破坏,竟侥幸地完整保存下来。

河边村——阳明山,相距几千里,一个人生与死的两端。

此时,在台北,走在阳明山浓雾中,我在想,阎锡山的终老之地,会是一番什么景象?

车到山顶,太阳忽然露出,浓雾刹那间消散,顿时满眼青翠。青翠随山起伏绵延,一株又一株艳丽樱花点缀其间,遂有了间隔,跳跃。

没想到,阳光来得如此恰到好处。没想到,台北的樱花开得这么早,这么艳。

二 故垒萧萧芦荻秋

永公路很长。

地址条上分明写着“巷”、“弄”,实际上却是一条山间公路,路两旁少见建筑,更无从发现街道的痕迹。汽车从山顶顺路而下,偶见远处有一房子,拐进路口,很快行至山边,道路戛然而止,只能折返。

几次折返,总算找到“二百四十五巷”路牌号,一条小路,一幢绛红色两层砖石楼房。车开过去,见另有一幢白色楼房与红楼相邻。白楼极为简陋,墙壁污迹斑驳,且紧靠红楼。难道这就是阎锡山故居?我喃喃自语道:“不会是吧?房子这么差?两座楼不应该这么近?”车前行几十米,道路中断,仍只好折返而还。车停路边,我们走下来四处寻找,确认。

终于,终于,在下行公路的左侧看到了一块示意牌。示意牌不大,大约两尺平方模样,平卧。牌子上方几行大字写道:

古迹:“阎锡山故居”

等级:市定

类别:宅第

创建年代:民国三十九年(一九五〇年)

关于阎锡山,示意牌下方说明(中、英双语)如下:

阎锡山,字伯川,一八八三年出生于山西省五台县。一九〇四年留学日本学习军事,留学期间加入中国同盟会,倡导革命。民国成立之后,历任山西都督、督军、省长、委员长、行政院长、总统府资政等要职。一九六〇年病逝于台北,享年七十七岁。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不久,国共内战爆发,一九四九年五月太原被包围,所部死守太原浴血作战,最后全军牺牲,史称“太原五百完人”。一九五〇年五月,前“总统”蒋介石先生在台湾复行视事,阎锡山从此逐渐淡出政坛,住在阳明山现址深居简出,他一方面因怀念故乡,一方面为躲避炎热及台风,仿山西高原窑洞建筑,打造这栋石窑洞起名“种能洞”,每日在此埋头写作,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这里所写“委员长”一职,表述略有欠缺,容易产生歧义。阎锡山担任的实为“蒙藏委员会委员长”而非蒋介石曾担任过的“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一职,同为“委员长”,两者的地位与重要性相差极大。阎锡山担任过“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这一职位更为重要,相比而言,此处说明恐应写为“副委员长”较为准确。

与示意牌相对的公路右侧院落,就是我们费力寻找的所在。

走到院落门口,但见方形水泥门柱上,挂有一块蓝底白字的铁皮门牌,注明:“士林区永公路245巷34弄259、261、265、267、271、275、277”。

“三十四弄”——刚才看到的红、白相邻的建筑,就在这个院落深处,它们真的是阎锡山的阳明山故居。令人不解的却是,门牌编号为何缺少“263”、“269”?难道它们是阎锡山修建的窑洞吗?

院门简陋得不敢相信这里就是曾经显赫几十年的阎锡山的故居。两扇铁栅栏门紧闭,右侧水泥门柱上的电插座已经脱落,任由它裸露,悬挂。听见我们的声音,忽有两只黄狗从院落里面冲来,狂吠不已。它们身后,一条沙石路拐弯延伸院内,两旁竹子,高而青翠,挡住我们的视野,看不到竹后景象。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这两只狗。一位姓范的老人,从路旁不远处走来,告诉我们,如今只剩两位健在的山西老兵负责看管故居。他们住在山下,一般事先约好,才会上山陪同参观。头一天,他们刚陪几位客人来过。

事后知道了这样的故事:阎锡山当年在这里定居后,由他带至台湾的六十名山西部下陪同,负责护卫和照料。一九六〇年阎锡山去世,安葬在院落背后的山上,这些老兵依旧住在这里,看守墓地,与之相伴。半个世纪过去,老兵一个接一个故去,仅剩的几位老兵,也到了八十多岁的高龄,再也无力管理这个院落与墓地,故在一年前将之交给台北市政府。时间匆匆,除了路边竖起“古迹”示意牌之外,阎锡山故居尚未修葺并对外开放,这也难怪两位台北朋友对之懵然不知。

故居的主人已去五十二年,只留下一圈铁丝网,网住整个院落的破败、萧条与荒芜。

台北朋友与阎锡山的那位范姓邻居用台湾话交谈,我隔着铁丝网朝里张望,从大门一直走到红、白相邻的楼房。院落里,看不到阎锡山费心设计建造的“种能洞”,只见有一段山门模样的土红色残垣,孤零零地竖在荒草之间。绛红色的楼房似乎也早已荒废,阳台上,长满杂草,高者几可没过人头。

铁丝网两旁,长得最多最旺盛的,是一簇簇芦苇。浅黄而发灰的芦荻,随风摇曳,与山门残垣、与阳台长着杂草的楼房相映衬。

我走到哪里,黄狗跟在哪里,隔着铁丝网对我叫上几声。张望铁丝网里的残垣,想到山西河边村的那个建筑群;伫立芦荻下,想到刘禹锡的诗句“故垒萧萧芦荻秋”。

未能走进故居,不免有些失望。千里迢迢前来寻访,看到的竟是此番景象,不仅与先行参观过的士林官邸不可同日而语,与张大千摩崖精舍、胡适故居、钱穆素书楼,也相形见绌。

转而又想,阎锡山阳明山故居的这种荒芜,并不让人过于吃惊。他的政治显赫,他叱咤风云的时代,早在一九三〇年就已经落幕了。此之时也,蒋介石、张学良联手将阎锡山、冯玉祥打败,中原大战遂告结束,从此,出现在世人眼前的是阎锡山落寞身影。尽管他没有淡出政坛,尽管他在抗战期间和国共内战期间仍是颇具分量的人物,但与中原大战爆发之前的那个“山西王”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回望一九三〇年中原大战之前的阎锡山,在中国何其显赫与重要。当中原大战爆发时,美国TIME(《时代》周刊)选择阎锡山作为封面人物,突出报道的正是他多年来统治山西的政绩和长期保持中立的策略。《时代》周刊写道:

他是一位真正的“和平军阀”,这是他多年来的第一次战争,因此,上周公众的兴趣和同情,都集中在这位伟大的、长满胸毛的、操着浑厚嗓音的阎元帅身上。

作为山西省的“模范督军”,阎实际上耸立在一个独立王国之中(在中国包围之中)。目前,尽管晋西南地区还存在粮食短缺,但阎为一千一百万人带来了繁荣,在中国他们最为富裕,因而,这使他显得出类拔萃。他的嗜好不是女人、酒、鸦片,甚至也不是金钱,而是优质的道路、纺织、防御部队、维持秩序的警察,发展优良的牛、马、耕具、家禽、肥料——所有能为他的乡亲直接带来好处的事物。(《时代》,1930年5月19日)

这一报道并非虚言。客观地看,在中华民国成立之后头二十年的中国,阎锡山对山西的统治和奉行的中立策略,的确为山西带来了稳定与繁荣。据《山西史纲》,自一九一七年九月三日北洋政府特任阎锡山督军兼山西省省长起,阎就使山西政权“在政治上、经济上自成体系”,对外以“保境安民”为由,不许外省军队入晋,筑起军事堡垒,对内推行“自存自固”策略,对当时的北洋政府呈半独立之状态。所谓“保境安民”,是面对北方北洋各派系争雄的局面表示“中立”,即“一不入党派,二不问外省事,三不为个人权利用兵”,但表示服从中央政府命令,保卫地方治安,埋头经济建设,扩充本省实力,坚持相对独立。

阎锡山对农业发展高度重视。一九一七年,阎氏发表《兴利除弊施政大要》,次年发表《山西国民政治实行大纲》,均以农业为首务。以农业为首,阎锡山提出三事六政:种棉、造林、牧畜;禁烟、天足、剪发、水利、种树、蚕桑,三事六政相辅而行。

修公路、铁路,建工厂,山西形成了自己的近代工业体系。

山西的教育,当时也在全国领先。山西早就实行了国民义务教育,到一九一六年,山西每万名国民中有小学生二百九十人,居全国各省之首。师范教育与女子教育相应发展,阎锡山颁行山西教育计划进行案,促进了这一发展势头。(以上参见《山西史纲》)

然而,阎锡山的落败恰恰在于他改变了独立、中立的既定方针,贸然决定,走出山西,与蒋介石相抗衡。一向谨慎、狡黠的阎锡山,为何如此?当我读到《冯玉祥年谱》下面所述时,方有所明白:

八月,正当中原大战进行当中,六日,反蒋各派在北平召开了“国民党中央党部扩大会议”,以汪精卫的改组派为主,同时有西山会议派和阎、冯的代表参加,组成了以汪精卫为首的七人常务委员会,决定组织中央政府,筹备召开国民会议,起草约法,并按照汪主党、阎主政、冯主军的分工,推举阎锡山为中央政府主席。九月九日上午九时九分,阎在北平就职。(《冯玉祥年谱》)

值得注意的是选定的就职时间:九月九日九时九分。在中国封建时代,帝王均以九为至尊,阎锡山此刻难道不是在以一种新的方式,满足成为全国中央政府之尊的欲望?这恐怕是阎锡山改变一贯作风,走出一步险棋的内在原因。

“九”的选择迎来的仍是失败的结局。巧的是,仅仅九天之后,九月十八日,张学良通电支持蒋介石,把阎锡山和冯玉祥逼进了死胡同,二人宣告失败,下野,淡出。

阎锡山的显赫时代,落幕了。

一九四九年,当国民党政权在大陆崩溃之际,阎锡山一度又成为引人注目的对象,则是因为他的“太原守城战”。此时,《时代》周刊的姊妹刊《生活》画刊发表过一张阎锡山照片。红色军队兵临城下时,阎锡山一身戎装,坐在太原的指挥部书桌旁,桌上分别摆着美国“飞虎队”陈纳德将军大幅照片和马歇尔将军的小幅照片,左手将一盒毒药倒在桌上,面对镜头他特意表露出凝重而又决断的神情。《生活》的通讯即写道,阎锡山决心已定,要与部下死守到底,与太原城共存亡。随后的情况是,他飞离了太原,而他的五百名部下,包括亲人在内,在红色军队攻进太原城之后,集体吞药自尽,即阳明山故居前碑文所写“太原五百完人”一事。

一年之后,落败来到台湾的阎锡山,彻底离开政坛,台湾后来的一切起伏跌落,都与他无关。他的新建住所选在台北远郊的山间,他在落寞中,在被世人淡忘、被时间过滤状态下,走完生命的最后十年。

人走,屋在,山岚依旧青翠。阳明山这一座故居,走进荒芜,走进萧萧芦荻映衬的苍凉,却是必然。

铁丝网里,犬声又起。

三 墓地,这一个大大的“中”

阎锡山墓地就在院落后面,相距不到百米,一条毫不起眼的窄小石板路,荒草丛生,青苔点点,引我们走进。未想到,无法走进故居的失望与郁闷,却在墓地得到了些许情绪安慰。

值得一看,值得回味。

不起眼的小路拐一个弯,即见一个巨大的“中”字赫然而立。墓地依山势而建,分上、下两层,下方斜坡中央,是一个大大的方框,框中央则镶嵌着一个巨大的“中”字,足有五、六个平方米大小。

一个大大的“中”,是阎锡山墓地的抢眼处。

“中”做何解?乍一看,似是中原、中国之义,如同阎锡山在阳明山上建一山西窑洞式以寄寓思乡之情,一个巨大的“中”,将逝者在天之灵与故土之思交融一体。对于那些自大陆败退台湾的许多民国要人而言,大多可做这种理解。然而,这一个“中”在阎锡山身上,却另有其寓意。

人们知道,阎锡山早期即主张“中”的哲学观,“不偏不倚”,“适中求对”,作为“山西王”奉行的自治、中立,也是他执政山西得以成功的思想基础。学者成新文在《评阎锡山中的哲学》中指出,阎锡山对“中”的思想论述最多,阐述最为周详。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种说法:①中是一个中心点。②中是一种规矩,标准。③中就是公道。④中是政治的原动力、政治的理想。⑤中就是种子,就是造物主。

曾读到一段记载。一九二四年五月,印度诗人泰戈尔到太原访问,他问阎锡山:“东方文化是什么?”答曰:“中。”泰戈尔问什么是“中”?阎说,有“种子”的鸡蛋的那“种子”即是“中”;宇宙、造化都把握了这个“中”。泰戈尔问:我们此行经上海、天津、北京,为什么见不到一点中道文化的痕迹?阎锡山说:就是太原也找不到了,你们想要找,去乡间还可以找到一点。

由此可见,对“中”阎锡山情有独钟。

“中就是种子”——原来,阎锡山之所以将阳明山的寓所命名为“种能洞”,正基于此。历经多少战火杀戮,承受多少政治大起大落的幻灭与折磨,淡出政坛的阎锡山,隐居阳明山上,想必有了重新梳理与反省一生从而进入哲学思考的一种超脱与平静,甚至有了入禅的那么一种感觉。台湾现实的一切不再与他相关,唯有发生在故土的历史演变,唯有他所亲历的纷繁人与事,才有可能纳入他的思索。可以说,生命的最后十年,他在阳明山也一直与这个“中”相伴而行,直至走到生命终点。进而,在墓地上赫然出现一个“中”字。我猜想,采取这一方式,也应是根据他本人的遗愿。

“中”字两旁为台阶,约有十余级,“中”字上方,为一片不大的平地,矗立的长方形墓碑后面是圆形墓穴,其格局与风格与一般民国时期的墓地一致,我在此之前拜谒过的胡适墓地,也与之相同。

墓碑上书“阎伯川先生之墓”。同行的台北朋友不解,一个曾经风云一时的枭雄、战将,墓碑之字为何选用楷体,而非与之身份和经历更显贴切的魏碑或隶书,少了霸气强悍,少了古朴浑厚,却只有纤细、柔弱、温和。转而一想,或许这也是阎锡山自己的选择,在“中”的哲学基础上,他想突出自己的难得不正是文人的儒雅吗?在河边村的故居建筑群里,廊柱上随时可见他书写的对联,均为纤细柔和的楷书及行书,可见,他更愿意以这样的形象呈现于世人面前。

在墓碑前有一块方形小祭台,没有鲜花,却有撒落的各种硬币,人民币、台币,另有一枚民国初期的铜钱。最醒目的是一包来自山西的“平遥牛肉”,拜祭者已将之撕开,置放于祭台——来自故土山西的拜祭。

墓穴后方的山壁中央,镶嵌一块大理石墓志铭。墓志铭不到一平方米大小,铭文实为蒋介石的“总统令”,简述阎锡山一生,颁布时间为“民国四十九年七月二十九日”(公元一九六〇年七月二十九日)。“总统令”内容无特别之处,但墓志铭却有几个相关细节令我颇感兴趣。

一是墓志铭前面写作“总统令”,落款处除“总统蒋中正”外,则另附一行“行政院院长陈诚”,字号略小于蒋介石。蒋介石、阎锡山、陈诚,三位都曾成为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没想到,他们三人以这种方式在此处回合。我不理解的是,“总统令”为何要附加“行政院院长”,是惯例,还是特例?

二是墓志铭上方正中央,刻有“荣典之玺”。但这一玺印的位置显然事先并未设计,留出相应空间,而是将位于中央三行的最上方各磨去三字,另补刻上“荣典之玺”四个字。这样一来,墓志铭变得残缺,根据上下文,我只能辨认出中间一行磨去的三个字为“战区司”,可还原为“任第二战区司令长官”,这是阎锡山在抗战爆发后出任的要职。一个如此显赫的民国要员的墓志铭,当时设计为何如此草率?是故意为之,还是因疏忽所致?

墓志铭的最后一行,有字号更小的、更难辨认的落款:典玺官唐振楚。

经查,唐振楚担任蒋介石的秘书多年,阎锡山去世之际,唐的职务是“总统府第一局局长”,负责掌“中华民国大印”和“荣典之玺”。唐振楚是湖南衡阳人,之所以引起我的兴趣,在于他是历史小说《曾国藩》的作者、大陆作家唐浩明先生的生父。

有了阎锡山墓地的这样一些细节,寻访阳明山,也就多了历史的况味。其实,历史常常是以此种方式衔接、延伸。

回到北京,遇到阎姓朋友,向他描述阳明山那一处的荒芜、苍凉,墓地上那一个巨大的“中”,墓志铭那一角的残缺。他轻声喟叹,一时无语。诸多不解。为何台北不重视阎锡山故居的管理与开放?如果开放,对大陆游客,尤其是山西游客,一定很有吸引力。我们甚至说,将阎锡山墓地迁回山西故里河边村,与那一片偌大的建筑群相伴,与村外的阎氏祖坟相邻,恐怕是最好的选择。或许,这也是阎锡山生前最为期待的归宿。

会有那么一天吗?

完稿于二〇一二年三月十八日,雪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