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书生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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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活在纯爱中

在许多同辈人眼里,黄宗英是一个聪颖过人的才女。在我眼里,她则更是一个对知识永远充满好奇的人。初秋九月的上海,当我到医院里探望她时,她正在阅读。年过八十,自跌跤骨折后,她先是卧床半年,不能动弹;如今仍腿脚不便,整日只能坐着。尽管如此,她每日仍在读书,在写日记。她告诉我,每天早上,她要听半个小时的英语教学广播。“我知道学不会了。我把它作为生活的一部分。”伤感中透出她的执著与坚毅。

黄宗英总是不断地把惊奇放在人们面前。她是影星,但把耀眼的明星吸引力看得很淡,反而更看重文学创作。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她就以写作为主业了,从剧本、报告文学到散文……

如果细细读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她与冯亦代的情书结集《纯爱》,就不难发现,正是她的聪颖、好学,孕育了两个老人美丽的黄昏恋。鸿雁传书,演绎出的是一场动人的、纯真而炽烈的爱情。记得一九九三年年初,热恋中的冯亦代拿出黄宗英的来信给我看,说:“我要和她结婚了!”兴奋与得意,像是用蜂蜜浸泡了一生。

老人们的再婚曾有失败的先例,如徐迟。但黄宗英与冯亦代建立于纯爱基础上的黄昏恋,却以《纯爱》一书,留下了永远的佳话。他们在一九九三年秋天结婚,让我帮忙张罗了婚礼,那是北京文化界一次难得的聚会。我也是在那次婚礼上才认识了她。

冯亦代一九九六年脑血栓中风,一度失语,记忆也严重衰减。那天在病房,医生来检查,黄宗英问他哪年出生,他把“一九一五”错成“一九五一”,大家笑着说:你这么年轻。再问你哪年打成右派,他却脱口而出“一九五七”。让人惊讶,黄宗英感叹不已。从那时起,帮助冯亦代恢复说话和写字,是黄宗英的主要任务。“我演员出生,还不会教二哥发声?”七十几岁了,她执意搬到病房,用毛笔把拼音字母抄在大纸上,让冯亦代每天从最基本的发音开始练。她让我买来写字板和粗笔,让冯亦代练习写字,从笔画开始。“难我不倒”——她用毛笔写得大大的四个字,挂在他面前。冯亦代坐在轮椅上,呆滞地看着大字,黄宗英扶着他的手,一笔一笔上下左右写着。写累了,又小孩一样开始咿呀学语。她“啊”一声,他也“啊”一声;她“呀”一声,他也“呀”一声。这一幕,让人感动也心酸。可惜我没带摄影机,不然该是多么珍贵的影像记录!

两个月后,冯亦代挺过了那一次大病,恢复了说话和写字。再过几个月,居然还写出了新的情书,写出了书评和散文。朋友们都说这是奇迹。但很少有人知道,这奇迹的身后,站着的是黄宗英。

二〇〇四年六月,黄宗英前往上海治病,我陪她到医院探望冯亦代。又一次发病的冯亦代,已经住院了一年多,多次报病危,又多次挺过,但生命显然已慢慢走向终点。冯亦代躺在病床上,眼睛瞪得很大,但已认不出来者何人。她似乎预感到这将是最后的见面。她紧紧握着他的手,默默地握着,好久,好久。

半年多之后,冯亦代于二〇〇五年二月元宵节那天告别人世。十一天后,黄宗英在上海的病房里,给远去的冯亦代又写了一封信,向二哥报告他们的情书即将结集出版的消息,写得凄婉而动人:

“亦代二哥亲爱的:你自二月二十二日永别了纷扰的尘世已经十一天,想来你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你是否依然眷顾着我是怎么生活着吗?今天是惊蛰,毫无意外地惊了我。我重新要求自己回到正常生活……亲爱的,我们将在印刷机、装订机、封包机里,在爱我们的读者群中、亲友们面前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你高兴吗?吻你。愈加爱你的小妹。”

我把这封信起了个标题:写给天上的二哥。

她说,这是最后一次给他写信。

纯爱却没有成为过去,永远留在她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