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衡老人走了,享年八十八岁。一个老记者,永远放下了手中的笔。
除了十多位亲属,前来吊唁的只有五位单位同事。偌大告别厅,显得空空荡荡。她生前说自己的丧事要从简,但没有想到竟如此冷寂,真让人感到凄凉与感伤。不过,这又有什么呢?她留下遗嘱,把遗体献给北京协和医院,供医学研究用。对于她,身后的一切世俗程序,已显得无关紧要。她以这种告别世界的方式,凸现出一位女性的执着、倔强、冷傲。
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是在我一九八七年调入《人民日报》之际。当时,我完成《萧乾传》不久,萧老告诉我,你们报社那里有个老记者刘衡,女的,很倔强,被打成“右派分子”后,从不承认。“文革”期间,在农场还被人殴打,以活埋进行威胁。但她还是不低头。在没见到刘衡之前,萧老的描述留给我很深印象。
见到她,一个太普通、太不显眼的人。印象中,客厅里几乎没有什么新家具,沙发破得扶手扎人,见过生活简朴的人,但像她如此不讲究生活条件,还是让我吃惊。
原来她也是湖北人,一口浓重乡音。“文革”后,重返新闻岗位,她就到湖北记者站工作。说来也巧,一九七九年她率先采访的地方之一,就是我的家乡随县(今随州市)。这一次,她发表了关于县委书记常东昌的报道《常东昌找穷根》,是较早正面报道农村搞多种经营的通讯之一,从而获得“全国好新闻”。后来,从熟悉她的同事那里,听说了她在随县采访的逸闻——她为人低调,穿着简朴,坐着手扶拖拉机到了一个公社。她说自己是记者,要见公社书记。没人相信,以为是上访的,遂将她作为骗子关起来。后来打电话到县里,才得到确认。
刘衡当年到我家乡采访时,我正在上海念书。没有想到,几年后,我成了她的同事。她已退休,无缘共事,我却为报社有这样的新闻前辈而自豪。
晚年刘衡活在回忆中。每次去看她,她总会讲难忘的、复杂的人与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她摔了一跤,腿骨折后行走不便,很少外出,基本上是坐在家里读报看书。我说:“你写回忆录吧!为自己,也为后人。”七十几岁时,她学会了敲键盘,从最初286电脑的DOS系统,到近年的网络浏览,生命的最后岁月,她与电脑技术的发展相伴而行。行走不便的她,整日坐在电脑前,拥有了电子网络这个无限宽阔的世界。她没有寂寞。费时多年,她写好了回忆录。遗憾的是,回忆录还未正式出版,人却与世长辞了。
读她的回忆文章,我才知道,她与萧乾是一九五六年在内蒙古认识的。当时,她任《人民日报》驻内蒙古记者站的记者和党支部书记,萧乾应邀担任报社文艺部顾问和特约记者,同年前往内蒙古,采写著名的长篇特写《万里赶羊》。刘衡说,她十分惊讶萧乾这个吃过洋面包的人,竟那样吃苦耐劳,跟着运羊队伍跑一万多里路,从新疆到内蒙古,过天山,走毒蛇区、毒草滩,趟激流,战山洪……
未料想,一年后,他们同时陷入了人生逆境。
一九七九年,刘衡获得平反后,给萧乾去信报平安。正忙于准备出国访问的萧乾,收到来信,兴奋地马上回信:“有一堆信都不能回了,只回你这封,因我一直很关心你。听姜德明说,你写了很出色的通讯,一时也来不及看了,等十一月底咱们再通信吧。把你的悲、愤,都升华为文章,写出点出色的、有长远价值的东西。诗穷则工,咱们都穷过,你更是如此,应当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这个伟大的时代。这信是告诉你,我十分十分关心你,并热烈地支持你。”(1979年8月11日)他们就是这样,相互鼓励,以对历史负责的姿态向前而行。
多年后,刘衡以一首诗作为回忆录的代序。诗题为《我是一块瀑布》。她写道:
我是一块瀑布
有着奔腾的水势
……
我没法做温柔平静的湖水
又不愿一天天干枯
我生命的长河要流
一泻而成瀑布
诗写出了性格,写出了追求,写出了一个坚强女性的命运。
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包括她的躯体。她把一切留给了这个世界,让后人感怀,让后人用心倾听。
冷寂无声,水流恒久。
急就于二〇〇九年二月十七日,窗外,北京飘洒入冬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