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活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22629200000049

第49章 你是电,你是光

那天,和一个朋友聊天,她津津有味地说起自己“被初恋”——被人初次暗恋的经历,问我有没有。我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回家的路上,眼前却突然闪现出一个男孩子的面孔。

我的“被初恋”,男主角应该是他。

他姓郑,是我的初中同学,除了体音美,其他各科都是最差的差生。我则是个不折不扣的优等生,用东北话讲,“咣咣的”。除了用一点点小聪明把自己的学习成绩搞到前三名之外,我的其他精力都在为虚荣心做贡献:作为年级大班长,我拥有统管整个年级的纪律、卫生等重大权力。在自个儿班里当然也是霸王,对谁都敢指手画脚,喋喋不休。在那个男女生互不搭腔的变态时代,我像一条无所畏惧的鲨鱼,在男生和女生的团队间游来游去。无论友好不友好,反正是个“大使”。日子久了,大家似乎也都默认了我和男生自由交往的权利。于是,在班主任发起的一项优生帮助差生的活动中,别人都是男帮男,女帮女,只有我大义凛然地指着郑说:“我帮他。”

座位被调在了一起,我开始了我的帮助行动:数学课给他讲习题,语文课帮他构思作文,英语课帮他提单词……对我的帮助,起初他是漫不经心的,有点儿看笑话似的,直到有一次美术课上,我和他一起画美术老师的漫画,他看到我比他画得还好,还怪,还调皮,才开始转变态度,积极配合。但是,他有些太积极了。老师在上面讲的时候,他一字不听,只等放学后我给他讲。我为此批评过他,威胁过他,他却全不在意。——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有意而为之,目的是想和我单独待那么一会儿。而我因为和他赌气随手画的那些画儿,也都被他珍藏在了他的画夹里。

火眼金睛的老师很快发现了端倪,在我尚且懵懵懂懂的时候,就把我们调开了。然后就是热火朝天的初三,我和郑被分到了不同的班。我是快班,他是慢班。再然后,我转学到了县城。而郑,据说不久就辍学了。

转学之后,我每个周末都要从县城回家,周日再从家到县城。途间正好经过郑居住的村子。我发现,几乎每周在奔波的路上都能碰到郑。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偶然,三次,四次……似乎就成了一种约定。四五十里的路,他总要陪我走大半程,对这种陪伴,我想我是喜欢的。但对这种陪伴的意义,我却甚不明了。

初中毕业,我上了师范学校。和郑开始通信。刚刚求学在外,对家乡信件的感觉是新鲜而亲切的。他来一封,我回一封。其实里面无非是些青春期的感叹和情绪,没有什么实质的内容。若论信的质量,我承认他的更好一些,更用心一些。他常常会有一些奇巧的做法,比如把信叠成各种各样的花式,比如把我的名字镶嵌在一首自作的诗里,比如不是写而是画一封信。

师范即将毕业的那一年冬天,寒假回家,下了大雪。我正拎着扫帚在院子里扫雪,一个亲戚上门了。她是来找我的。她是我们村的媳妇。她娘家和郑一个村。她直截了当地传达了郑的父母提亲的意思。我震惊之余,勃然大怒,几乎是用扫帚把亲戚赶出了家门。愤怒的原因很简单:我断定是郑授意他的父母这么做的。他玷污了我对他纯洁的友谊。盛怒之下,我给郑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也是我给他的最后一封信,说我已经把他的信都烧掉了,也要求他烧掉我给他的所有的信。说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可能,爱情友情都是如此。不久,他回了信,口气很无力,却也很倔强。他说你是我的初恋,我不能忘记你。他说很抱歉给你带来干扰和伤害。他说我不会烧掉那些信,你怎么做是你的事,我怎么做是我的事。

这之后就没有直接的联系了,只是听我们共同的初中同学传来一件又一件关于他的事:他把自己锁在屋里一遍遍地看我给他的信,看我画的画,大哭一场,拒绝了所有的相亲……然后,听说他终于结婚了。再然后,听说他有了孩子,接着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又有了第二个孩子——他走上了许多农村青年都走过的那条常规之路。而在这些消息里,我师范毕业,参加了工作,也结了婚,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地调动着工作。二十年过去,我再也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相距不远,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我甚至已经把他忘记,直到今天。

“你是我的初恋。”他曾经如此给我定位。而当时的我最强烈的感觉却是受辱。仿佛我从未喜欢过他而他居然这样喜欢我,就是对我的不尊重,就是在朝我泼污水。他应当被拒绝,被冷淡,被斥责,被轻屑。一切顺理成章。

现在想来,他有什么错呢?二十多年来,逐渐长大。我喜欢过别人,也被别人喜欢过。对喜欢的人,我学会了珍惜。对喜欢我的人,我学会了感谢。——只要是有关于爱,我都学会了善待。即使是对这份早已经事过境迁的暗恋,经过漫长的岁月折射之后,此刻的我,也感觉到了其间的温暖和纯粹。这,便是进步吧?而对于郑,站在我记忆里的那个男孩子,请求原谅这样的词语太单薄了,也太不达意。对于他,我无话可说。

“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街边的小店里,传来S.H.E纯真绝望的歌声。我一向把歌词里的“你”理解为“爱”。是的,爱是电,爱是光,爱是唯一的神话。再黑暗的爱,也不是墨水,哪怕是最不被人承认和接受的暗恋,也是地下的煤。总有一天它会被挖出地面,在某一个瞬间照亮我们生命里不能言说的那种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