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活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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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观音山七记

我抬头看那观音。

常听人夸谁谁谁美,便说“有观音相”,“长得像观音似的”。在乡间,只有美极了的男人和女人才会被请到庙会上扮观音。而上世纪初的上海,一个男人如此赞颂一个女人的相貌:正大仙容。这四个字让那个孤傲绝伦的女人喜不自胜,然后她便低下去,低下去,在尘埃里开出花来。

而我一直以为,这四个字用来形容观音才最恰如其分。

眼前的观音自然是美的。头戴宝冠,身披天衣,腰束罗裙,因是南国的观音,便比我寻常见的北国观音要略略清瘦一些。她端然于莲台上,柔婉的线条因着花岗岩素白刚硬的材质而显得清朴温和,简约庄严。她那么高,却并不突兀,因此也不让人受到唬震。只是人站在她面前仰望她的时候,会不由得沉默起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微笑着坐在那里,淡丽妩媚,栩栩如生。

——不,不是如生,而是真的生起来了:我突然看见她在旋转。

她在旋转!

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连忙定了定神,再看。没错。她是在旋转。她的身体千真万确地在旋转。更奇异的是:她明明在旋转,面向我的角度却没有点滴变化。

——是她身后的云在动。

是这云动,让我心动。

果然,果然是错觉。

我久久地看着那观音,那仿佛是在旋转的观音。是错觉又有什么关系?错得美,便是对。

这个季节,是北国的严冬。郑州正在降雪,而在这南国的东莞,在这樟木头镇——我是多么喜欢这个散发着清香的名字——所属的观音山上,却阳光明媚如初夏。天蓝,云白,到处都是翠润的绿。

我们爬了两次观音山。第一次是前山,车把我们送到山底,然后我们一直朝上走,走到后来,无非是累。第二次是后山,车把我们送到山顶,我们一直朝下走,第二天起床,大腿和小腿就都是疼了。

上山累,下山疼。不过是上山下山,其间的过程却仿佛人生。

后山很静。一路走来,我们居然没有碰到我们之外的一个人。整座山仿佛都是我们的。在一处休息的时候,汤养宗先走了,我随后跟着,一会儿便不见了他的踪迹,只听到他偶尔喊山的声音。

我放弃了追上他的努力,一个人悠悠而行。在这安寂的山中,流水淙淙,鸟鸣啾啾,无数种声音随着千枝万叶而来。这时,看什么也是在听什么,听什么也是在闻什么,闻什么也是在尝什么,尝什么也是在想什么,真好。真是自在。

——观音还有一个名字,便是观自在。观音原名观世音,是梵文意译。玄奘取经回国,在翻译《心经》的时候,因避讳唐太宗的“世”字而称之观音,后来干脆将观音称之为“观自在”,意为智慧无比,圆通无碍。至于观世音这个原名,则另有一说。《楞严经》中记载,观世音是观音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意为自己能观到声音。大乘佛教有“六根互用”之论,眼、耳、鼻、舌、身、意,被佛教称作“六根”,能“六根互用”者,必须得六根清净,在清净中,六根才能互相见色、闻声、辨香、别味、觉触、知法。也因此,观世音便能观到声音。

这里的“观”,非眼观之观,乃智观之观。

如此玄奥,让我哑然敬畏。不过,又想到方才自己在领受山中的一切时,似乎也沾染了观音的恩泽,让自己的六根互用了一小会儿,便也有些微欣欣然。

实在厌恶一些景区的道路:挺括、平展,过分干净的路面刺目而耀眼,像刚刚拆包的新衬衫,一望而知穿在身上是会硌皮肤的。

而这山里的路是我极喜欢的。没有栏杆,台阶很旧,满是落叶,微微有些脏,林中朽木密集的地方显出几分微微的神秘和恐怖。无数新鲜的叶子在长满绿苔的旧枝干上显露出葱茏的面容,如少女一般清嫩可喜。

如果说路是脚的衣衫,那么这路就是我最称心的旧睡衣。真希望这路永远是这个样子。都说路是要发展的,我希望这路永远永远也不要发展。

正惬意地走着,忽然,听到不远处有噗噗的声响,抬头看见一个老农正握着锄头在半山腰躬身劳作。看起来是如此之远,声音却是如此切近。

想起我辽阔的豫北平原。大片的良田无边无垠。但是,如果不走近,就绝听不到锄头的噗噗声响。——只因着山是空的,便可以让所有的声音轻松穿行。

是的,山是空的,也是满的。它因丰饶的空而成就了它纯净的满。它也因纯净的满而成就了它丰饶的空。

这是观音山中处处可见的竹子。我细细地看。这竹子也不同于北方的竹子。和北方的竹子相比,它竿纤细,叶如柳,格外娇小玲珑,色泽也不厚重。似乎有些不像竹子,但分明就是竹子。南北差异,一草一木皆可见也。

陪我们上山的土著刘志勇先生告诉我们:这竹林里也有竹叶青。突然想:这里的竹叶青该是什么样呢?是否也身绿?是否也尾红?是否在腹部也有黄白条纹?

夜读《西游记》,看到第四十九回《三藏有灾沉水底,观音救难现鱼篮》,观音清早在紫竹林中做竹篮,吴承恩如此用墨:“……懒散怕梳妆,容颜多绰约。散挽一窝丝,未曾戴璎珞。不挂素蓝袍,贴身小袄缚。漫腰束锦裙,赤了一双脚。披肩绣带无,精光两臂膊。玉手执钢刀,正把竹皮削。”

这个观音,家常又利落,健壮又妩媚,可赏又可亲,正是南北之美的混合呢。

忽然又想:如果观音在竹林里邂逅了一条竹叶青,又该如何?

不由莞尔。

多年以前,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题目是《自己的观音》。写的是一个人遇事不顺,便去求拜观音。当他跪在观音面前时,发现有一个人也在拜观音。他仔细一看,那人和观音长得一模一样,丝毫不差。他便问:你是观音么?那人道:我是观音。他又问:那你为何还拜自己?观音道:我知道求人不如求己。最后我引申道:只要人人遇事都去求己,那人人便都是自己的观音。

有点儿励志的意思,无非是劝诫世人要自立,要自强,要自信,要自悟,要自助,要自己靠自己。一派苦口婆心。仿佛自己是文字里的观音。

当时还觉得自己写得机趣,睿智,现在才觉出那份浅和单:如果人人都成了自己的观音,人人都成了自己的神,人人都不软弱,不疑惑,不迷惘,不绝望,那这个世界该多么……可怕。

还是要敬畏,还是要谦卑,还是要明了自己的无知和无能,还是要知道这个大世界中自己的微小和渺茫。先有了这些个前提,也许才能获得真正的高远、强大、明晰和张扬。

——还是要拜观音。

当然,不是说莲台上的那座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