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生如谷(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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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试金石

人生如同一条时而湍急,时而徐缓的流动着的河。

人便像在河面上漂浮着的一片落叶,河水带着你,一会儿顺流直下,急匆匆得喘不过气;一会儿在回流中,不停地在原地打转转;一会儿也许被滞留在岸边堤畔,待在那里,良久良久,不知什么时候,吹来一阵风,飘来一阵雨,于是,你又重新踏上征程。

似乎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体验,对命乖运蹇的不幸者而言,这条河流就不那么平静,旅程也就比较艰难,凶多吉少,险象丛生,使你备受煎熬的日子,便像影子似的不离开你了。那激流中不知何处有漩涡在等待着你,只要一下子被攫住不放,那肯定是没顶之灾,不死也得剥层皮。

你是太熟悉在漩涡中挣扎的苦楚了。你充满求生欲望,你不想永远下沉,你希望谁伸给你一只援手,你拼命想浮出水面,吸一口自由新鲜的空气。

假如,此时此刻,有一位贤明者对你说,老兄,谁让你这样不当心呢?难道你不懂得水深莫测这个人所共知的常识么?你大概不知道对这样的金玉良言,是哭好,还是笑好了。他的话简直无比正确,可对溺水者而言,还不如抛给一个救生圈更有实效。因为假若葬身鱼腹,这教训即使字字珠玑,与黄金等价,无论何等伟大英明,也不顶屁用了。

而且,教你沮丧的是,这位贤明的人,甚至说,老兄,我对你眼下的处境,深表同情,我并非不想救你于危难之中,由于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太阳底下,对不起啦,老兄,只好请你原谅我爱莫能助了。

他走开了,连头也不回。于是你感到无比的寂寞。因为这位贤明的朋友,至少这样承认过,其实你并没有错,其实你是无辜的,其实你只是一个不幸撞到枪口上了又不走运的人,他甚至说得再玄虚一点,什么叫做在劫难逃,这个劫罩住了你,你就只好认命。但你随后也就释然于怀了,因为他走开去,怕是最佳也是唯一的识时务的选择。他若生出一番侠义心肠,或者把友情看得太重,果真站到河边,伸出手来,拉你一把,未必救得了,这是一;说不定帮了倒忙,这是二;三,弄不好,他也落水,和你一样,永劫不复。

但他哪怕回过脸来,给你留下一点恻隐之心的表情呢?没有。这使你多少有点黯然神伤。

事后,又过去了若干年,偶尔在电视屏幕上,看到了你认为的惊心动魄的镜头,你才豁然间领悟到什么而有所觉醒。其实那非洲角马之迁徙的场面,因为触动了你的神经,才会激动不安的。你不是震骇于那野生动物的奔腾气势,而是被那生命力盲动的巨流中的一个小小的细节惊呆了。当一头凶猛的狮子突然袭来,强有力的利爪击倒这队伍中的一匹角马,顷刻间撕裂成血肉横飞的果腹之物。不多久,残余的毛皮肠肚又被秃鹫扫荡一空。在这个生命死亡的全过程中,所有它的同类,何啻成千上万,没有救援,没有同情,甚至连表示一点好奇心,驻足下来观看热闹的也没有,那种可怕的冷漠和无动于衷的样子,让你不寒而栗。每匹侥幸活命的角马,都那样麻木不仁地,头也不回地继续随着巨流奔去,好像压根儿未发生什么事。

你忍不住回想起那位贤明的智者,一个太聪明的家伙!这时,你马上相对应地在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铁匠的面孔。火辣辣的语言,在你耳边响起,让你感到噎得慌,堵得慌。伙计,你别做梦了!

你是他的伙计,一个打零杂的辅工,他是你的锻工师傅。你做梦也想不到握笔的手,要握铁锤。熊熊的红炉火焰,砧子上迸裂的火星,铁匠师傅火爆的脾气,是那阴沉岁月里留下强烈印象的记忆。伙计,醒醒吧,别指望啦,他那粗嗓门又在吼你了。

那时你突然倒霉,倒了很大属于那个时代的霉。你的命运像落叶,随河流跌宕而下,你的生活也碧落黄泉地变了个样。由于你那篇招灾惹祸的小说,你抛妻别子被发配到晋东南、豫西北接壤处的深山峻岭之中,成为这位锻工师傅“监督劳动”下的一名伙计。

他姓钱,你叫他“钱师傅”,他永远叫你“伙计”,不名不姓。因为你已划出革命阵营之外,自然不属“同志”范畴,虽然你算文化人,但你的花名列入另册,叫你“老师”就有阶级观点不明的嫌疑。这你也无所谓,只是那粗嗓门,最初,你挺难忍那份呵斥、咋呼,动不动气急败坏地咆哮。打铁的,火气大,其实,一开始被他“监督”,他就打反响,我脾气丑。你不了解何谓“丑”?又如何“丑”?日子长了,便对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慢慢地领教了。按心理分析学说大概可算是虐待狂。

你有自尊心,当然接受不了,可又不能反抗,谁让你是“化外之民”呢?人在强力下的扭曲,有时在事后回味起来,连自己也惶然不解的。你没有错,却在挖思想根源。你没有犯法,却虔诚地认错服罪。人家说你触犯了这一条或那一条,你赶紧诚惶诚恐地忏悔,并且锥心般地自责。观点也不质疑那究竟是真理,还是假理?甚至把铁匠师傅火冒三丈的唾沫星子,当作洗涤知识分子灵魂的良药。想到这里,笑也是苦涩的。

谁知道呢?后来当你在史无前例年代里,耳闻目濡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不也被乳臭未干的小将揪斗,威风扫地而服服帖帖么?在牛棚里不也同你一样惶惶然不可终日么?说得好听一些,或许是国人善于蛰存的生活方式吧?

终于你还是寄托希望那位贤明的友人,故情尚在,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摆脱这艰难的境地。明知是梦,但有梦比没梦强,你写了好几封言辞恳切的信。据说,他只消讲一句话,你便可以逃脱那阴冷得在三伏天都打牙的水,可以逃脱把你视作异类的人们,当中包括终日在监督你的钱师傅。

当然,他没有回音。

钱师傅继续“监督”你,嗓门愈来愈高,脾气愈来愈丑,脸色愈来愈难看。但你慢慢地品味出来,他吼也好,喊也好,总是在人面前表示出斩钉截铁的阶级仇恨。尤其什么带个“长”字的头头之类,光临铁工房,他的虐待狂病就会发作。你逐步理解了这种间歇出现的症状,其中闪动着的这个铁匠的心,并不像他的脾气那样丑。

对弱者来说,这世界上只有同情他的和欺侮他的两类人。你绝想不到多少个日日夜夜以后,终于在一次夜班,轮到这位虐待狂与你值勤时,他守着焖住火的红炉,喝着大叶儿茶,竟然对你说,语气仍是直通通的,但话里话外,要表达的意思,却是敦劝你不要再给某某写信了。当时,你几乎不敢想念自己的耳朵。

霎时间你分辨不出他的话是善意的,还是别有用心?你只好保持沉默。夜晚的工地要消停些,可以听到深山远处的断断续续的狼嚎。他问你是否认识某某?是否熟识到可以张嘴去求的程度?你于是乎据实相告,你和这位贤明的人,曾经是朋友,而且远非一般意义的朋友。

他冷笑,正是你的朋友,把你写给他的信,统统转到工地领导机关,还关照他们要教育你认真接受改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话。

还不如当面抽你一记响亮的耳光好,你苦痛之极。

钱师傅给你倒了碗滚烫的酽茶,突然骂出了一句最脏最脏的话,掷向你的那位最贤明的人。当时,你忽然觉得师傅有些过分,你为你的朋友试想,也许大有大的难处,职务变了,身份高了,一言一行更要中规中矩了吧?

屁!铁匠用他的语言痛骂:他妈的,这年头,收拾朋友,整治朋友,卖友求荣,踩着朋友的脑袋,升官发财,这种事“海”了去啦!

不过,你当时宁可相信,你的这位官运亨通的朋友,爱惜自己的羽毛,躲你远远的,免得沾你晦气是有可能的。但落井下石,把你的脑袋往水底下按,还不至于罢?

你做大头梦吧!伙计!钱师傅把你好一顿奚落,笑起来的声音,比夜猫子叫还难听。他说他最恨这种朋友,宰上一个两个才痛快!喝吧,伙计,他擒起茶壶,把你的杯子满上。

这时,他脸上看不见一丝凛冽的阶级斗争,相反,倒多了一点同情,似乎在替你激愤。你不了解他为什么一提“朋友”二字就火冒三丈?

慢慢的交谈中,你才明白他打铁是半路出家,小半辈子在热河、察哈尔的深山沟里挖砂淘金。最后,他的一位拜把子弟兄,他的一位生死朋友黑了心,将他多年积蓄,半皮袋子金砂拐带走了。钱,有去有来,他说丢得再多,我眼都不会眨一下。可王八蛋不该把我心疼的女人也骗跑了呀!

你理解他为什么打铁了,只有狠狠地砸,才解他心头之恨吧!他吃了太多的“朋友”的亏,才会一提这个词汇,就掩饰不住那深恶痛绝的感情。可你,却没有什么理由好责怪你那位贤明的友人,你告诉钱师傅,你和某某的友谊,可以远溯到抗美援朝战火纷飞的日子里,你说不上是对他有过救命之恩的人,至少某某在轰炸中跳车负伤时,是你找到了他并且背着,走了好远好远,才送到野战医院,算是保全了他一条腿的。再说你写小说出了毛病,酿成灾祸,咎由自取,与某某无干。而且你相信,把你的信转回来,很可能是秘书之流干的。因为你了解这类人民来信,很难到达领导干部的手里。

某某不会,你说。

钱师傅笑你梦做得结实。

也巧,好像没过多久,你在一张当地的报纸上,看到某某的名字,是一个什么检查团来到省会。你自然感慨万千,一个是阶下囚,另一个却成了钦差大臣。你顿时燃起了一股热望,你的家庭情况某某是洞悉的,老人太老,小孩太小。也许面谈一下,能得到一些同情,可以就地“改造”,离家近些,哪怕加重“处分”呢。你甚至有种预感,人是感情动物,某某并非铁石心肠,也许不会把昔日的友情太淡忘了吧?

但你是“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的被监督劳动的分子,自由对你来说并不存在,你想离开工地五十米,必须经钱师傅准许。你始终弄不清是他看到了这张报纸,还是他检查了家里寄给你的信。因为你的妻子也知道某某到了省会,望你去恳求调近一些。她独力支撑一个家,太吃力也太艰难了。你以为你嗫嚅地表明了这点衷曲,脾气丑的钱师傅会劈头盖脸一顿臭训,至少扣你一个不肯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吧!

谁知你的话还未说完,他手一挥,不是不同意你去,而是断言你去找了也白找。也许他那颗跳动的心,更接近真实的他,那虚张声势的外表,会不会也是一种生存手段呢?他说过,挖金是绝对不敢指望,一镐下去抱个金娃娃的活儿,也许可能,更多的是不可能。他不想让我未碰上不可能前就死心,他说他也是有过父母妻子的人,允诺帮你这个忙。当然是瞒上不瞒下,他骗工地的领导要添置些工具器械,让你作为下手陪他出这趟公差。说实在的,这游戏也只有他敢玩。

你害怕,这使他承担风险。你至今也不明白钱师傅为你豁出去,是出于同情?是信任你其实不是坏人?是他认为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谁都有丢不下的家?是到底要证实他的人生经验——不要轻易相信朋友?在他看来,最信赖的朋友,也常常最不可靠。因为,最信赖的缘故也就最不提防,也就最容易被朋友置于死地。反正,你的梦还没有破碎,你在书本上读到的,远比在严酷的生活中体验的要美好得多。你的回忆涌现出硝烟弥漫的场面,你和某某一把炒面一把雪的镜头,你深信,这世界,这人,不至于像钱师傅想的那样糟糕,灰暗,因为你的梦是玫瑰色的,是温馨的。

你从深山老林里出来,搭乘火车驰往省会的一抹平川上,你充满了希望。而邻座的钱师傅,吊着眼梢,满脸嘲笑,他甚至要同你打赌,伙计,顶天,这个某某用几句好话填哄你,了不得啦!

那未尝不是个安慰,你认为。

呵!你可真够贱的。他大不以为然,说话的嗓门太大,车厢里的人都朝他和你看。

某某住在省委交际处,根本进不去院。求见,传达室挡驾,唯一的办法,守在门口等候,轿车一开出来就迎上去。结果,你万万没有想到,某某让车停住,从车里走了出来,绝无半点官僚架子,显得非常体恤民情,叫警卫松开你,准你走过去,当着省里的陪同人员,问你是谁?你是哪个单位的?你有什么事情要上访?你不要紧张,有话尽管说好了……音容依旧,神态照常,只是绝不认识你,而非忘却。

你眼前一片黑,你觉得你在漩涡中,已失去所有挣扎的力量,一个劲儿地沉下去。你耳边响起钱师傅的笑声,像打铁似的,锤击着你破碎的心。

后果可想而知,你无非雪上加霜,调离到更远的工地,接受更严格的监督劳动。但钱师傅为你,失去了领导的信任,铁工班的班长抹了,打发到隧道里去干又脏又累的活。分手的时候,你感到内疚,对不住他,他还是那粗嗓门,还是那丑脾气,对你吼,我顶恨婆婆妈妈,伙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进地狱的话,别人能活,咱也能活,怕个卵!

这句话,你一生受用不尽。

你背着你薄薄的行李,朝山更高,沟更深的工地踽踽走去。已经好远了,钱师傅喊着,伙计等等,追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油油的石头,塞给你。他说,待在一块年把,也算一段缘分,分手了,谁晓得往后还能不能见面,留着,做个念心吧!

当时,你不觉得这块黑不溜秋的石头,多么出奇。伙计,这可是试金石,真金假金,一碰就显成色了,免得上当,别再做梦,伙计,伙计,你可要多保重啊!

后来,你没有再见到他,三年灾荒期间,他得浮肿病死了。

那块试金石至今还在,由于你经常把玩的原因,黑得发亮,但无论什么时候拿起来,在手心里,总那么沉甸甸地显得很有分量。也许这块小小的石头,不仅可以测试这世界上的真伪,美丑,善恶,而且,还包含着一颗滚烫的心,敢恨敢爱的心。

每当响起《友谊地久天长》的歌声时,你就想起这块石头,想起“别做梦”的嘱咐。你像一片叶子,飘落在生活的河流里,浮沉,起伏,跌宕,进退,风吹着你,雨打着你,游得那么艰难,那么苦楚,因此,这教益也就弥足珍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