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生如谷(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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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取火记

“石在,火种是不可灭的。”这是鲁迅先生的名言。所以想起这句话,是因为我在替一家出版社编五十年短篇小说选时,重读故去的王愿坚先生那篇脍炙人口的作品《七根火柴》而引发的。这篇小说极短,也极富革命精神,被选入语文课本,成为家弦户诵的名作。

火,是一个象形字,取火焰升腾之势。但看汉字中的这个“火”字,是一个“人”字加以两点,我倒觉得,这两点更像给人插上翅膀一样,才得以自由飞翔。确实也是这样,人之异于禽兽,其中一条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火的使用。

外国有普罗米修斯盗火的神话,他为此受到了上帝的惩罚,中国有燧人氏钻木取火的传说,他的造福人类之举,却受到后人的景仰。这些故事,说明了火在原始社会中的神圣地位,也说明人类在掌握使用火的过程中,超越了其他物类,而成为万物之灵。

然而,物质的进展,科学的飞跃,使得人类远不如老祖先那样适应大自然,某种程度上说,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结果,体能的退化也是事实。如果,真到了没有火种的时候,给你一块石头,即或是燧石,加上火媒,也未必能笼得起一团火。读了《七根火柴》,不禁想起一件往事,因为,我亲身经历过一次钻木取火的体验。

那是“文革”中期,该打倒的也趴下了,该揪出的也专政了,我还有什么好分说的呢,自然也就关进牛棚,被几名红卫兵小将押管着。有一次,半夜时分,突然如临大敌似的,把我们十几个关在牛棚里的专政对象,吼叫起来,拖出去“拉练”。当时,随随便便整人已是家常便饭,全凭这些年轻人兴之所至,我们也只好俯首听命。

去年是知识青年下乡的二十周年,许多当年的革命小将,写了不少文章,诉说他(她)们当年的惆怅与欢乐,获得与失去的一切,读来也是蛮有沧桑之感。但不无遗憾,很少读到他(她)们一些具有自审意识的回忆。例如,在那最风光的日子里,戴红袖箍,扎马尾头,穿军便服,举红宝书,给老师,给走资派,给牛鬼蛇神所带来的痛苦,不也值得深思一下吗?

一声喝令,我们马上从被窝里钻出来,不许点灯,不许出声,那份紧张,至少会以为敌人已经兵临城下才是。一个劲地催促着,快快快,五分钟之内,必须转移到山沟里。其实那时我所在的工程队,已经位于大西南的深山里,离苏修或美帝尚远,即使真打,一时半时也打不到我们那儿。我们在屋外集合排队,只见夜色沉静,万籁无声,大家马上明白,驱使我们半夜去拉练,无非是监管牛棚的这位小将,夜宵吃得太饱,需要消化,而且是那种见了弱者要不欺侮就白不欺侮的施虐心理在作怪,拿不敢反抗的可怜虫,开涮罢了。

拉练,本是应该拉可堪信任的基干民兵出去练,才具有备战意义,但弄不明白练这些被批斗的不可靠的人,所为何来?小将拣了几条文不对题的最高指示,什么“备战备荒为人民”,什么“学生以学为主,工人以工为主”念给我们,然后,下令开步走。

我们只得出发,走到后半夜,开始掉点,这是事先没料到的。本应掉头折返单位,但领队的小将,少年气盛,坚持往前急行军,以示他“不到长城非好汉”的革命气概。南方山区的冰凌雨,很冷很密,越下越大,根本没有止住的意思。没有任何发言权的我们,唯有默默地跟着他走,谁也不敢吭气。幸好,老天爷倒也公平,淋湿了我们的同时,这位革命者也未能例外。

在愈来愈泥泞的山路上,他也渐渐走得不那么快了。那红土干时铁硬,淋湿以后,比万能胶还黏,我们脚下一大团泥土摔不掉,举步维艰,他那大头鞋,就益发地沉重。最后,他的革命意志,终于坚持不下去了,下令原地休息。

这时,他忘了他说的敌情,自然也忘了他说的这次行动的机密性,竟下令笼火,居然不在乎暴露我们所在的位置,那当然是笑话,但这个小将,也同所有手中有点权的官僚一样,自食其言,根本无所谓。大家横竖没有发言权,他说怎么就怎么。何况,笼起一堆火取暖,烤干身上的湿衣服,等待天明,实在是第一要紧的事情。

但出发时,命令我们轻装,因此,连抽烟的人,也没有带打火机。他的命令等于白搭,但雨无停意,尤其待在那里不再走动时,浑身上下就像被人一盆盆凉水浇着似的,唯有哆嗦的份儿。这时,有人在附近发现了一处遮风蔽雨的岩坎,也不管领队是否同意,便全躲到那边去了。小将起初还有些生气,吼着,我没有让你们离开,你们怎么擅自行动?但他只是一个,而我们却有十几个,年轻人不傻,马上考虑到利害关系,在这深更半夜的山区里,惹恼了大家,会有什么结果?若是官逼民反,把他推到岩坎下,说他黑灯瞎火,自己失足摔下去的,那不是白送条命。

光棍不吃眼前亏,他也走了过来。大家七手八脚,拣到了一些干柴,助燃的杂草碎叶,也凑齐了,就是找不到火。冷得直是跺脚,直是跳蹦的我们,也不顾这位小将的威严,七嘴八舌,瞎出主意。不知谁说了一句,我们都是燧人氏的后代,难道不可以钻木取火吗?大家不禁苦笑,年轻人和我们一样乐了起来,连声说别开玩笑了。但到了冷得实在无法抵挡的时候,他也不再矜持了,甚至表态说,那咱们只好来试试看。于是,在找不到任何办法的情况下,即使明知这是一个不可行的建议,也比待在那儿不试要强。一个个按照过去书本上画的燧人氏钻木取火的样子,骑在一段木头上,用另一根稍稍尖头一点的棍棒,拼命地转动,希望能靠钻的摩擦力量,迸发出火星来。

别看都是燧人氏的后代,其实早已失去人类早期那种在大自然中求生的本能。小将急了,他比我们都年轻,跳过来,使出浑身之力钻着摩擦的尖端,甚至都感到烫手的温度,有人还说闻到了烧焦的煳味,就是看不到火星迸溅。也不知钻了多少时间,棍棒换了几根,终于还是徒劳无功,大家只有失望。而心劲一泄,人们,也包括那位红卫兵,立刻像跌进冰窖里一样,更是从头到脚都结了冰似的僵在那里。雨还在下,风还在刮,那头头也耷拉脑袋,大概后悔他的整人念头,没想到把自己也赔了进去。不过,他年纪不大,却也学会了错也不肯认错的毛病,估计,他现在要是回忆当年,写出文章,也绝不会提这段往事的。

这时,我们一行人中,有位一路上不停跌跤,脚也崴了,腿也肿了的老先生,忽然想起来,告诉旁边的人,我记得我上衣口袋里,总装着用来剔牙的火柴,不知还能找到不?这简直是天大的喜讯,听说的人无不高兴得要跳起来,恐怕比当时经常发布的最新最高指示,还让人们雀跃不已。尽管,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好几个人都围过来帮他搜寻。

这真像王愿坚小说《七根火柴》的故事,简直是奇迹,不但找到了,而且还是已经被雨水和汗水泡湿了的火柴,居然点着了那堆草毛,居然烧着了木柴,居然发出劈劈啪啪的爆裂声,居然燃起了熊熊的火焰。而且让我惊异的,人们的隔膜也居然在金蛇乱舞的火舌中化解了。

在火光里,我看到了一张张喜悦的脸,在那一刻,被暖融融的气氛感染得忘掉一路的折磨,一身的潮湿,一切的不愉快。挨着老先生坐的那位小将,似乎也忘掉自己的革命身份,忘掉了那时特别强调的阶级斗争观念,甚至很好心地帮着老先生,使那只崴了的脚向火堆靠拢一些。我从那极微细的动作里,倒可看到他外在的革命假象掩盖下的,其实也并不歹恶的本质。

往事是多种多样的,有华彩的片段,有不堪回首的篇章,有足以与子孙骄傲谈起的荣光,也有摔跤留下的伤痕,若是能够回过头去看看我们走过来的路,我想,凡是真正的人,一定会敢于正视自己,一定会敢于承认做错过什么,也一定不会把恶行淡化到没有,甚至成为光荣。总算是过去二十年不短的岁月,应该能读到那些小将说出真话的文章了。

其实,人们都能理解,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在那个斗争年代里,种恶焉能得善呢?倘非那样一个大环境下,这个小青年充其量也不过调皮捣蛋些罢了,全部的责备都由他来承担,自然也是不公正的。

火烧得愈来愈旺,心烤得越来越热,虽然我们的体能已退化到无力再来钻木取火,但像燧人氏那个远古的年代里,围在火堆前,席地而坐,击缶而歌,人与人那一份融洽的关系,还是应该长存的。要是大家彼此之间流露着自然而然的天性,和鸣着命运共同的心声,没有刻意制造出来的隔膜,没有谁凌驾在谁头上的压迫,没有遮住脸部真表情的假面具,没有被蛊惑起来的愚昧和狂热,只有映红了的那一张张真诚的脸,烤暖了的一颗颗滚烫的心,那该是一幅多么美好,多么温馨的图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