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医院,谢子鹏很熟悉,他在这个片区工作过。按照杨东生说的科室和床号,谢子鹏夫妇到了市医院后,径直向住院部走去。乘电梯上了三楼,来到东头内科的一间病室门外,谢子鹏敲了门,然后推门同吴兰英进去。
谢子鹏和吴兰英惊住了——钱雪梅在里面!
“哦,你们来了?”谢子鹏夫妇还没张口说话,钱雪梅和杨梦麟同时招呼道。
“梦麟哥,说你病得恼火,看起来没有啥喃?”谢子鹏和吴兰英问了杨梦麟,又转过来招呼钱雪梅说,“钱姐,你也来了?”
“哪里哟,昨天严重得很,现在查出了原因,吃了药,一下子好多了!”杨梦麟喜不自禁地说。
“我也是东生说他病得严重得很才来的。”钱雪梅回答谢子鹏夫妇的话说。
“你好了东生知道吗?”谢子鹏问。
“他是昨天上午来的,结果还没出来。今天结果才出来,是缺钾,他给你们打了电话以后,我才给他们打电话说的,不是他也来了。”杨梦麟说。
一天都没露脸的太阳这时终于冲破了云层,金黄色的光芒从西边斜射过来,透过明净的玻璃窗,照亮了病房,照在四个人的身上。
杨梦麟可以自如地上下床了,谢子鹏夫妇的心放下了。
虽然是亲戚,但是吴兰英几年没见过杨梦麟,钱雪梅是自从她同杨梦麟第二次离婚以后,三十几年没见过了。当年见时,钱雪梅才二十几岁,又年轻又漂亮又洋气,面前的钱雪梅已经年过花甲。吴兰英多少年没见过他们,他们也多少年没有见过吴兰英。就是谢子鹏,同杨梦麟也有几年没见面了。都是亲戚,多少年没见面,又聚在了一起,都非常高兴,话也多了起来。
“钱姐,我好多年都没见过你了!”吴兰英挨着钱雪梅坐下说,“那时你好年轻好漂亮,皮肤好白哟!”
“那时你更年轻,才二十多一点!你才漂亮呢,完全还是个姑娘样子!”钱雪梅说。
“你们华华有孩子了吧?我只听说她结了婚,不知道她生了孩子没有。”
“有了,娃儿都上小学啦!”
“儿子吗女儿?”
“是个男娃儿,费事得很。”
“华华长得乖,皮肤像你。你们两个娃儿都长得好,你们原来在一起多好!”
同钱雪梅说了一阵,吴兰英转过来同杨梦麟说话。“梦麟哥,你住院哪个在服侍你呢?”吴兰英问。
“东生嘛!他晚上来照顾我——就睡你们坐的这个床。医院这一点还是好,没再往这里安病人,把床空起的。”杨梦麟带着夸耀的神情说。
“是嘛,你是这个医院的老医生,是该照顾一下——那吃饭谁煮呢?”吴兰英问。
“饭是周玉茹做好送来,有时候在医院吃一顿。”杨梦麟说。
“杨东生和周玉茹好!周玉茹我们知道,他娘家爸爸家教严。”吴兰英夸奖了杨东生和周玉茹后,问,“现在的嫂子——唉,姓啥?唐……”
“噢,唐——唐爱丽!”杨梦麟看吴兰英记不起来,赶忙说。
“她咋个没来服侍你?”
“她这一段时间也病了——痛风,手指弯都弯不了,连自己的饭都没法煮!”
“哎哟,那不更没法洗衣服喽?”
“那有啥法?我没生病就是我在洗,我病了我也没有洗了……”
“她不是完全没到医院来?”
“有时来一下,坐一会儿就回去——她完全没法做事,在这儿干啥?”
吴兰英听了,心想:“人家说,大夫引个病婆娘,这才是真的——杨梦麟这么大个医生,接个女人一身病。”
一直在一旁没搭话的谢子鹏听到唐爱丽痛风,什么事都不能做,对钱雪梅开玩笑说:“还是你们两个在一起算了嘛!”
吴兰英愣了一下,看着谢子鹏,怪他说话无遮拦,叫杨梦麟和钱雪梅难为情。她看杨梦麟和钱雪梅有些尴尬,但是没有很强烈的反应。
“那你给他说嘛!”听了谢子鹏的话,顿了一下,钱雪梅笑呵呵地说。
杨梦麟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时间快五点了,谢子鹏怕唐爱丽来看杨梦麟,撞上钱雪梅,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说:“钱姐,你走不,我们走了?”
“走嘛,我也走了。”钱雪梅说。
三个人站起来,嘱咐杨梦麟好好养病后告辞出了病房。
宋瑞媛搬进汽车配件公司的宿舍,当起了一个人说了算的家长。同杨梦麟分开以后,她没有再找人。她在汽车配件公司上班,当个科长,有那么多事情。回到家,大儿子在厂里上班,女儿玲玲和小儿子上学,虽说儿女都很听话,家里的事也能够帮一些忙,但不管怎么样,什么事都是以她为主,她要买要煮要洗衣服要打扫卫生要收拾屋子,很够忙的。娘家的二老和张家的公婆健在,时不时地要去看望一下,不用去得很多,至少一个星期要去一次吧!
这么多事情都必须要做,她哪里还有时间?
要不要再找一个伙伴?睡到三更半夜,身边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宋瑞媛不是没有想过。但是,她压抑了自己的感情。
她想,自己四十多岁了,如果再找一个伴,人家也应该是四十几、五十岁,或者五十几岁,这个年龄的人都上面有老人,下面儿女一大路,大多数有了孙子,还在上班,哪有时间和精力来陪她和帮她操心、帮她做事?再说,如果找了,就是两个家,就还要像她同杨梦麟那时一样,跑了这头跑那头、忙了这边忙那边,她也受不了、也不愿意了。大儿子就要成家了,女儿玲玲和二儿子读书还要供几年,都需要用钱,她如果找了,钱上的事情很不好说。另外,要把两边子女的关系处理好,是很大的一个难题。这些问题,她同杨梦麟在一起几年,有深切的感受。找一个无牵无挂的男人吧,这样的人哪儿去找?到这个年龄还是孤身一人,会是什么人呢?
宋瑞媛兄弟姊妹多,外面的关系宽,姊妹们都劝她再找一个,给她牵线搭桥,她都谢绝了。几个五十岁左右、条件还不错的人主动向她示好,也被她婉拒。
宋瑞媛下定了决心——一个人度过后半生。
大儿子在厂里学徒期间就跟一个姑娘好,没几年就结了婚。不到两年,生了一个儿子,宋瑞媛当了奶奶——父母是北方人,他们习惯这样叫。那时,她还在上班,小孙子是张家的公婆带。她的公婆七十多岁,精力和体力都不济,她和小孙子的外婆、外爷一有时间就帮忙。孙子满三岁上幼儿园,她接送了一年,女儿玲玲又生了孩子。这时宋瑞媛刚办了退休手续,她虽然在企业工作,但关系还在轻化局,身份没有变,还是公务员,五十五岁才退休。玲玲在金融部门上班,婆家在绵阳,爱人在机关工作。玲玲坐月子,定要自己的母亲照顾,宋瑞媛又到绵阳带外孙,到孩子能够走路时才回江城。二儿子读书后找到了工作,成了家,宋瑞媛才比较清闲了。大儿子买房子,她资助了首付款,尾款由儿子、媳妇儿月供。汽车配件公司的房子二儿子拿出了一部分钱后给了二儿子。把二儿子的孩子带到读小学,宋瑞媛在谢子鹏们住的小区里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改房,一个人住在那里。
人活到这个时候,宋瑞媛已是满头银丝,但身体还好,也恋有精神。二儿子的孩子在邻近的初中读书,中午她给做饭。二儿子换了几个单位,最后在一家连锁超市上班,二媳妇儿也是点对点的工作,有时候她还要代他们到学校去给孙子开家长会等。其余时间,很自由,早上到湿地公园走一转,中午睡午觉,下午又到河边转一圈。晚上,儿子、媳妇儿、孙子都到她这里,一家人其乐融融!玲玲每到过年过节,就带着爱人和孩子回来,这时他们就一大家人团圆。
院子里,几个孩子在停放着的一排排小车间隙里窜来窜去捉迷藏,谢子鹏从家里出来往外走,老远看见宋瑞媛从外面回来。
“宋姐,你去哪儿啦?”谢子鹏招呼宋瑞媛。
“哦,是你!好久没看见你啦?”埋头往里走的宋瑞媛见是谢子鹏,回答说,“我去走了一圈儿。”
“我好久没看见你啦!”
“我天天都在院子里,又没到哪儿去。”
“宋姐,杨梦麟生病住院啦!我们昨天去看了他!”
“啊!他身体不是很好吗,他会得啥子病?”
谢子鹏大着胆子给宋瑞媛说杨梦麟生病,见她没有责怪他,还吃惊和着急,于是把杨梦麟生病的情形详细地给她说了。
宋瑞媛听杨梦麟的病因已经查出来了,吃了药马上见了效,松了一口气。
“他现在总过得好嘛!”宋瑞媛可能想知道杨梦麟的情况,询问似的说。
“听他说,还是可以。”谢子鹏说。
“说实在话,老杨那个人还是不坏,只是太懒,公子哥儿气,要人家伺候他,把钱看得过重。”宋瑞媛回到了他们一起生活的情景中,若有所思地说。
杨梦麟在医院里住了两周多,觉得病已经基本好了,要求出院,打电话叫杨东生把他接回家。
“杨老师,你的病现在虽然好了,但是出院后还要好好养一段时间才能真正复原,请你一定要注意。”主治医生说。
“谢谢,我自己会注意!”杨梦麟说。
望了很久,杨梦麟站累了。他转过身子,回到椅子上坐下,眯着眼睛,思绪还沉浸在联翩的浮想中。
太阳落到了西山背后,东面阴下来,杨梦麟怕着凉,站起来,叫唐爱丽来收外面的东西,自己走回了屋里。
两三个月后,杨梦麟的病完全好了。
下城壕钱家原来住的县商业局宿舍那一片旧房子拆除以后,建起了几幢十分洋气的电梯公寓。新建的小区,环境打造得好,靠着学校,不远就是市医院,离儿子杨东生住的万和公寓也近。房子正在热销中,杨梦麟把南区医院分的房子卖了,添了一些钱,买了一套两居室,想感受一下住电梯公寓的味道。
房子装修好,欢天喜地地搬进去,住了一个多月,杨梦麟就生了病。到市医院检查:肝硬化晚期。他说他看到一个资料,北京和上海有医院能够治好这种病,但是,他买房子把钱用光了。儿子杨东生供女儿读书,只能保住自己。女儿钱华离异,也没有能力。所以,只好在他工作了几十年的市医院住院治疗。
姐姐杨淑贞年纪大了,一年住几次医院,最终没有走出八十二岁大限。收到外甥来信,杨梦麟挣扎着起来,眼里噙着泪花,坐着轮椅来看姐姐。见姐姐躺在那里,一脸安详,但高大的个子一下变得又瘦又小。人死后难看的样子使杨梦麟心里悲凄,安慰似的说:“我是最后一次看你了,我也没多少时间了……”
翌年,杨梦麟的肝病加重,经常昏迷。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他走完了七十八年不平凡的人生路,离开了这个眷恋的世界……
杨东生给父亲办理了后事。钱华也从南边赶回来了。五个妻子,除张凤云外,都知道了消息。最后告别的时候,钱雪梅到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