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雪梅没有再被送进精神病医院,天天在家疗养。
半年没有服用激素药,她的体重降到了发胖之前的水平。胖了又快速瘦下来的那种松弛的样子也逐渐消失,是一个正常人的体貌了。钱雪梅从家里走了出去,开始了应有的生活——逛街,跟同学、朋友和知青战友耍,见人打招呼,率意开心地笑……旅馆的人、外面的人,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说钱雪梅的病好了!
钱雪梅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这个效果终于出现了!这两年来,她“被精神病”,被迫吃了多少不应该吃的药、打了多少不该打的针,受了多少委屈和摧残啊!钱雪梅在心里笑母亲周秀兰和帮着母亲说话的家人,她只改变了一下对付他们的“策略”,他们就乖乖地被牵着走了!
离开工作岗位近两年,钱雪梅又去上班了。
她最清楚自己这两年是怎么一回事,也知道这两年别人怎样在看自己。她观察旅馆的领导和同事们对她的态度:在这些人的眼里,她是得过精神病的人,随时在注意她的出言吐语和情绪变化,害怕把她的病闹翻了,又生出一些事情来。因此,她也捡了一些便宜——凡是辛苦的事情和复杂的工作,单位没有派过她。工作着总是愉快的。
很久没上班的钱雪梅对单位领导的爱护和同事的谦让很愧疚。
长时间使用大量干预神经的药物,对钱雪梅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损害,使她的精神和体力大不如前,又近两年时间没有做事,活动量减少,一做起事来就感到累。接班后,打扫完她管的那一层楼的卫生,她就要出汗,就要坐下来休息。这种情况以前是从没有过的。
如果向领导反映一下,有可能减轻她的工作量。经理们有时碰见她,主动问起:“你感觉工作担子挑得起不,如果觉得吃力,就给我们提出来……”但她只字未提。
钱雪梅坚持着。她认为自己才三十多岁,正是身强力壮的年龄,这只是短时间的不适应,不是她就干不了干了多年的这份工作。别的服务员都是一口气把事情做完以后,才坐下来休息或是瞅空子同其他楼层的服务员聊天。她做一会儿事,有些累了,就或站或坐,歇一口气,然后再做。
这种情形持续了几个月,精神和体力重新回到钱雪梅的身上,她的脸色变得红润有光泽了,做起事来麻利有劲了,又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有朝气有活力了,只是经历了挫折和苦痛以后,少了一些轻率,多了一些深沉稳重。
建市以后,随着开放的扩大,来江城办事、经商、办厂的人多了,流动人口增加,旅馆业生意一片红火。汽车站旅馆占据了重要的交通口岸,天天下午五点前就挂出“客满”的牌子。
空床率为零,十天有八九天在巷道上搭行军床;营业额大幅度上升;利润成倍增长,员工月奖、季奖翻番……连续一个季度,各项指标月月递增,一路飘红,旅馆的领导兴高采烈,员工欢天喜地。
在大好形势下,旅馆领导们的头脑是清醒的,没有忘乎所以。在全体职工大会上,刘经理说:“我们旅馆目前的经营情况确实令人欢欣、令人鼓舞,但是我们也要看到,不只是我们的情况好,人家的情况也好,每一个旅馆的情况都好。这个好,是改革开放和经济社会发展带来的,是建市带来的,不是我们经营有方和我们的服务质量带来的,我们不能盲目乐观。我们要保持和发展这样的好势头,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必须转变传统的经营理念,进一步改进服务态度,提高服务质量……”
旅馆提出“以顾客满意为中心”的口号,多种具体措施出台。诸如服务行为准则十条,要求全体职工以飞机上的服务员为标准,对旅客微笑服务;旅馆卫生八条,要求卫生水平上星级,任何地方不能有污渍,入馆客人的被子、床单、枕头必须一客一换,长住客人最多两周一换,改变过去床上三件一周换一次,即使客人换了几次,仍然不换被子、床单和枕头的不卫生做法;旅客用开水规定,只要旅客不是有意把开水倒掉,其他均视作正当使用,改变过去五磅的水瓶一天一瓶水,不准用开水兑冷水洗脸、洗脚、擦澡的规定;旅馆的职工食堂对入住旅客开放,并同本馆员工同等对待,饭菜价格比外面的饭店低近三分之一。新装了大锅炉,旅客可以付费洗澡,价格也只是专业浴室的一半。
与提高服务质量新要求相应,制定了奖惩制度。旅馆开展评选“服务明星”活动,被评选出的明星,每月奖金三十元,违反岗位要求或岗位工作不达标者,因不执行旅馆制度同旅客发生争吵的、没有满足正当服务要求旅客投诉的、所负责区域卫生没达到规定要求的,找本人谈话,扣发奖金等。
对旅客的高质量服务,需要旅馆职工付出更多的劳动。旅馆业的一线是管理客房的服务员,他们的工作直接面对旅客,服务水平的高低决定着旅客满意度的高低。钱雪梅是三楼的服务员,这一层的楼梯、巷道、洗漱台、厕所、房间的卫生及被子、床单、枕头的整理更换和打开水,是她每天的工作。一参加工作就在旅馆,做这些事已经十分熟悉和内行。她最恼火的是洗水池。水池是淘拖帕、洗扫帚、倒茶水、倒痰盂、倒吃剩的饭菜的地方。按常理,厕所应该是最脏的地方,但楼房是水冲式厕所,使用了,一开高压水基本上就冲干净了,即使要打扫,也好弄。而水池,因为旅客倒的茶水、痰盂、剩饭、剩菜没放水冲干净,下水口常常堵住,积半池水,要挽起袖子用手掏才能疏通。所以,掏水池是最脏的。钱雪梅从来胃弱,一看见脏东西就难受,前些年服了那么多药,胃被弄得适应能力更差,要求任何地方不能有污渍,水池必须天天打扫,而且要弄得一个黑点儿都没有,确实是一件难事。当了十几年服务员,也经常洗水池,但那是用拖帕、扫帚擦一擦、刷一刷就了事,要求这么高还没有过。
辛茂昨天晚上同朋友喝酒,回来得很晚。早上他睡了一个懒觉,准备吃了午饭再出去。
春天的太阳,脸红红的,九点多已升得老高。灿烂的霞光从东山那边射过来,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辛茂的脸上。他觉得热乎乎的,睁开眼睛,光线很刺人,赶快又闭上。
“哇……哇……哇……”突然,辛茂听到外面有谁在吐。
“是谁病了?”辛茂一骨碌翻身起来,打开门走出来,见是钱雪梅在打扫卫生,她的脸憋得通红,眼泪汪汪。
“钱雪梅,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他连声问。
钱雪梅略略伸直了些腰,指了指水池。
水池关了一些水,上面浮着一些脏东西,打扫卫生的一把扫帚和火钳靠在水池旁边。
辛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太难为她了!”辛茂想。
“快过去休息一会儿再来。”辛茂对钱雪梅说,“看把你弄成了这个样子!”
辛茂陪钱雪梅走到值班室,拿起她喝水的杯子给她倒了一杯水。他经常到值班室同钱雪梅聊天,知道那个杯子是她喝水的。
“先漱一下口,等一下再喝!”
“嗯。”
辛茂,广东人,四十开外,高挑的个子,浓眉大眼,建筑商人。钱雪梅休了一年多病假后来上班不久,他就包了一个房间,已经住了好几个月。初到这里,他感到眼前的这个城市比他的家乡要落后好几年,但是人质朴善良,使他这个外地人心里踏实。于是,他决定在这里待下来。凭着对人的热情谦虚和资金技术的底气,他很快揽到了工程。一个建筑工程不是短时间可以完成的,得在一个满意的地方住下来。在内地“万元户”很被人吹捧、羡慕的时候,他没有因为自己怀揣几十万元钱去住市委招待所和高级宾馆,而是选择住在汽车站旅馆。他觉得,搞建筑的人,幕天席地、睡露天觉也不奇怪,汽车站旅馆,价格不贵,干干净净,设施齐全,特别是交通方便,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那天,他拿着服务台开的单子,走上三楼,一上楼梯口,看见值班室的牌子,走到门口,敲了几下门,里面一个美貌的年轻女服务员抬起头,一双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你住旅馆?”钱雪梅问。
“嗯……”手里提着行李包的辛茂回答。
“给你安的哪个床位?”钱雪梅又问。
“我包的一个房间……哦,多少号……”辛茂没有在服务台问房间号,看了一下单子才说,“五号。”
“哦,跟我来!”钱雪梅站起来去给他开门。
“好!”辛茂答应说。
钱雪梅开了房间门,带着辛茂走进去。
“我去给你提一瓶水来。”给辛茂介绍了室内的用具和使用方法后,钱雪梅说。
“不忙,我还不口渴!”辛茂感激地说。
“你可能是外地来的吧?先坐下休息一下,喝一点儿水。”
“谢谢!”
初次接触,辛茂就对这个女服务员很有好感。
这以后,辛茂见了钱雪梅就主动招呼,同她说话。每当钱雪梅值班,都要到值班室同她聊一阵。
辛茂去过不少地方,见多识广,在同他摆谈中,钱雪梅听到了很多前所未闻的新奇事。她觉得这个人肚子里有东西,开朗健谈,大度潇洒,又沉稳矫健。她从小有一种英雄情结,崇拜勇敢、有才气的人,所以每次同辛茂都谈得十分投机。从钱雪梅的举止谈吐中,辛茂也感到她读了不少书,有一种女人少有的气质。
没有女人不嚼舌。
有一天,辛茂从工地回来,钱雪梅骂过的那个姓杨的女人和几个女服务在大门口服务台前闲聊。
住得久了,都熟悉,回房间没什么事,辛茂也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
几个女人说到了钱雪梅。
一个姓李的服务员说:“女人也还是要读书,有文化才有见识,眼光才高。你看人家钱姐,和我们就是不一样。人家当知青时找了人民医院的杨医生,工作好,私人又有房子,但她觉得生活没情趣,就离了。后经人劝,复了婚,生了钱华,还是过不到一起,又离了,与当知青时的初恋情人朱云林走到了一起。可惜朱云林出事了,要不人家过得多好!”
钱雪梅骂过的姓杨的女人插话说:“朱云林是个才子,主要是家庭出身不好,受压。他同几个老师往苏联跑,走到新疆被抓回来,判的无期徒刑。纠正冤、假、错案才放出来,安了工作。说起钱雪梅,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她不嫌,同他结了婚。可惜,朱云林没福气,两个相亲相爱,郎才女貌,结了婚才一个多月就死了!”老女人说着,眼圈儿湿了。
一楼的服务员小卢说:“钱姐不是休息了一年多病假才来上班吗?你们晓得具体情况是啥子?她是给中央写信提建议。前一次被关了不服气,第二次又去,又关了。被送回来,心情不好,经常和家里人争吵,她妈就说她精神上出了问题,送到精神病医院,强制她吃治精神病的药、打镇静的针。说起,老百姓看到啥子不对,也有提意见的权利。但是这些事,一般的男人都不敢做,何况是女人,而钱姐就敢。”
“哦,她得病还是这个原因是吧?”姓李的服务员、姓杨的老女人和在座的其他几个女人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惊讶。
几个女人说得津津有味,辛茂在一旁听得动容。钱雪梅还有这些事情,还是这样一个女人!
辛茂已是两个儿子的父亲,老婆前年因病去世。他到四川来,是怀着对天府之国的神奇,来散心并且顺便寻找商机、做事挣钱的。
住进汽车站旅馆,认识了钱雪梅,辛茂怦然心动。无意中听到了钱雪梅委婉曲折、动人心魄的故事,心里非常佩服她大胆追求、有情有义、敢于担当的女子豪气。
辛茂很自信,认为自己是一个出众的男人,老婆去世,应该再找一个女人,找一个脑子里想的那种女人,不同寻常的女人。凭感觉,他认为钱雪梅就是这种女人!辛茂有了主意,想同钱雪梅密切接触,进一步了解她,走进她的心里。
钱华经常到妈妈上班的旅馆来玩,有时放学早了,把作业也拿到旅馆来做。辛茂很喜欢这个白白胖胖的小姑娘,经常给她买糖、买水果,还带她上街。在街上,她要什么他就给买什么,都满足她。每当辛茂给钱华买了东西,钱雪梅都要对钱华说:“谢谢辛叔叔!”“谢谢辛叔叔!”小钱华听了妈妈的话,用银铃般的童音说。辛茂听了高兴得不得了。
辛茂知道女人爱吃零食,经常买些瓜子、点心、卤肉拿到值班室给钱雪梅。
钱雪梅很感动。
她认为辛茂不是一般的有钱人的大方,更不是为了讨好人的殷勤,而是一种自身的品质。她想,我是一个服务员,他是一个旅客,我为他服务是天经地义的。他却对我和钱华那么好!
在这样的逻辑下,钱雪梅把辛茂当作旅客,也当作朋友了。
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在食堂吃饭,经常买在一起。钱华在,三个人一起吃,钱华不在,把饭菜分作两份才端开吃。有时在食堂吃腻了,辛茂还热情地请钱雪梅母女进馆子。
学校开春季运动会,中、高年级学生参加。放学后,钱华到旅馆里来,老远就叫嚷着。
“妈妈,学校开运动会,我要参加接力赛,要统一服装!”
“咋个统一嘛?”
“我们班是黄色运动衣,红色运动裤,白球鞋!”
“嗯……”钱雪梅答应了一声。
“你们同学有买了服装的吗?”坐在门口同钱雪梅说话的辛茂问钱华。今天工地上没事,他回来得早。
“还没有,我们几个耍得好的女同学约好明天下午到百货公司去看。”钱华说。
“那你去看了再说。”钱雪梅对钱华说。
“华华,你明天放学后先到这里来,辛叔叔陪你去和同学看!”
钱华看见妈妈没说不让,高兴地说:“好嘛!你要等我哟!”
第二天,辛茂回旅馆吃了中午饭没有再到工地去。
春暖花开,风和日丽,太阳晒得人有些倦意,辛茂睡了一会儿觉,起来洗了脸,跟钱雪梅正聊着,钱华满头大汗地来了。
“华华回来了,我在等你上街呢!”辛茂说。
“辛叔叔,你真的要带我去?”天真活泼的钱华问。
“怎么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