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荚树春天发芽长叶,夏天枝繁叶茂,秋天黄叶飘零,冬天只剩下粗壮的干和光溜溜的枝丫。年年如是,周而复始。
杨家院子里的人,儿子大了结婚,女儿大了出嫁,接进来的媳妇和嫁出去的女儿都进门有喜,生儿生女。但是,院子里自从杨梦麟的大妈中年早逝后,近四十年没有死过人,包括年龄小的和年龄老的。现在在这里住的三家七个人中,就有四个老年人;三婆婆生于清末光绪年间,年近八十仍然活着;何氏夫人是民国初年的人,七十出头;赵发贵逼近七十;邱姨也在花甲之外。三婆婆别人称她高寿时,常说:“这活起干啥嘛,死又死不到!”说起来,老人家也真活得艰难,无儿无女,自己没一分钱收入,生活靠政府五保供养和侄儿侄孙给点儿零钱。
人不愁死不到,只怕死得早死得苦。就在她惋惜杨梦麟姨父死没两年,风烛残年的三婆婆就一病没有起来。不过,老人家死时,棺材是多少年前就预备下的,一直放在她住的房子的窗子下面,衣服也是早就缝下的,她眼睛一闭,由于是五保老人,居委会为主,大伯赵发贵和杨梦麟、淑贞、淑芳这些侄儿侄孙搭手,很快就把丧事办了。
人老了岁数活得过大,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见,手脚不灵便,癫里癫懂,说话啰唆,儿孙讨嫌。真的一去,又有些想念。三妈在世,何氏夫人嫌她一天问这问那,有事不给她说不好,给她说又半天说不清,听不到,常常抱怨说:“那么大的岁数了,一天就在屋里嘛,想坐就坐,想睡就睡,啥子不好,还要这里走那里走的,还爱管个闲事!”三婆婆死了,赵发贵们两夫妇在前面街门口坐,很多时候院子里就她一个人,一下感到怪孤单的。三婆婆死了,这院子里就她的岁数最大了,陡然觉得自己老了,想七十多岁的人,今天不晓得明天的事,白天不晓得晚上的事,就不禁悲哀起来。何氏夫人最牵挂的是东生,杨梦麟不会洗衣做饭,前娘后母的,她要吃多大的亏哟!“唉……”何氏夫人唉声叹气。但是,事已至此,又无可奈何!
说起家事,在外人看来,杨梦麟们又步入了一个正常期——三世同堂,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外面有人挣钱,家里有人守着,一家老小,没吵没闹,风平浪静。
宋瑞媛除了身材和相貌差一点儿,其他各个方面确实不错。
她上班远,早上去晚上才回来,一回到家,看见何氏夫人在煮饭就到厨房去,说:“妈,你过去坐,我来!”何氏夫人说:“你不来了,我都快弄好了。”她这才过去。坐下喝一口水,就收拾屋子,或者忙这忙那。
每逢星期天,就洗衣服,把她和杨梦麟的,包括何氏夫人的、东生的,收拾一大盆,坐在院子里先搓,然后有的撒洗衣粉,有的打肥皂,又用手搓了,再端到河里清洗。何氏夫人叫她只洗自己的和杨梦麟的,她和东生的她洗,宋瑞媛说:“一家人还分个你们和我们,我今天休息,一起洗了算了!”杨家这边洗了晾起,又急急忙忙回北门外去洗她三个孩子的。不管在哪头,只有洗得多的时候,杨梦麟又没事,才叫他帮着舀一下水,帮着往河里端一下和在河里洗干净了帮着往回端一下。如果洗得少,杨梦麟要来搭手,她就说:“你去歇你的,我一个人能行。”或者开玩笑似的说:“你靠边站,不要你插手。”城里人,买菜、煮饭和打扫卫生、洗衣服是两件最大的家务事,洗衣服特别是洗被子、床单,主要是宋瑞媛干。
离开了前面的男人几年,有了杨梦麟,宋瑞媛十分珍惜,把杨梦麟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俨然一个大大夫的样子。杨梦麟是个络腮胡子,有时觉得胡子还不够长,不修面就准备出门,只要被宋瑞媛看见,哪怕已经走出了门,也要他回去把面修了再出去。
对东生,也同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经常问他这问他那,吃饭的时候给他往碗里夹菜,冬天给他织毛衣,看见他做作业就问他这段时间学习怎样……东生不爱说话,但见宋瑞媛对他那么好,十几岁的孩子也很亲地“宋姨,宋姨”地叫。
杨梦麟改变了不少。他见母亲已经七十好几了,宋瑞媛又出生于干部家庭,家里使大劲的劳力活他主动承担,有时还搓搓袜子、洗洗内衣,代母亲同宋瑞媛一起到市场买买菜。他意识到在家里不爱说话是个缺点,变得有说有笑了,偶尔还诙谐幽默几句。特别是对宋瑞媛和她的三个孩子,他努力和他们多说话,害怕他们因为自己严肃而疏远。做到这些,对于性格内向的杨梦麟,实在是难能可贵。
地方小,没有碰不到的人。宋瑞媛是钱雪梅要好的同学,小时候天天在一起,经常你到我家里玩我到你家里玩。长大了,各走了各的路,来往才少了。怎么也没想到,她们都嫁给了杨梦麟,钱雪梅是前任,宋瑞媛是现任。她们更没想过俩人碰到一起是怎样一种情形。
有一次,她们在百货公司碰到了一起。
钱雪梅弯着腰看完玻璃柜里的一件衣服,抬起头猛然看见了宋瑞媛。
“哎,是你?”她们好几年都没看到过了。
“啊!你在买啥?”宋瑞媛见是钱雪梅,红着脸招呼。
“你和杨梦麟在一起,感觉怎么样?”开朗的钱雪梅问。
“好啊!可以!”宋瑞媛回答。
钱雪梅听了,没再问下去,转到其他的事情,又说了一阵才分手。钱雪梅叫宋瑞媛到她那里耍,宋瑞媛也答应了。
然而,杨梦麟和宋瑞媛从所处的不同环境和因此而形成的思想观念、性格习惯,决定了这个再组合的家庭不会走得很远。
宋瑞媛北门外的房子是单位的公房,三室一厅,设施齐全。结婚以后,东生有婆婆煮饭洗衣,杨梦麟和宋瑞媛可以主要住在那里。但是,杨梦麟很少到那里住。他说那里离医院太远,上班要多走一个多小时,上夜班,特别是半夜三更有病人会诊更麻烦,离城中心远,逛个百货公司、买个东西不方便。他也考虑到母亲年龄大,儿子还小,他不在上河街住,院子里只有婆孙二人,有时只有母亲一个人,有个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另外,他从来很少在别人家里住,住在宋瑞媛那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他男到女家似的……
宋瑞媛很想杨梦麟到她那里住,那样一切都好安排。她给他说了很多次,杨梦麟都支支吾吾,也不是支吾,他的那些理由也很充分。说了几次以后,宋瑞媛不再说了。
宋瑞媛和孩子如果都搬到上河街住,什么都要方便些,离娘家也近,上班也近得多。而且,从来都是男人把女人娶进门,宋瑞媛住到杨家天经地义。但是另一方面,不说宋瑞媛住到杨家,在她小学、中学的同学,小学还是同座的钱雪梅睡了那么多年觉的那间屋子、那张床上睡觉,没有什么不自在,只是晚上宋瑞媛在上河街住,三个孩子住在离几里路远的北门外,作为母亲,不可能不担心。宋瑞媛牵挂孩子,杨梦麟不是没想到,但是没办法。杨梦麟他们上河街的房子,他一大间卧室兼书房,何氏夫人住了一小间,临街的一大间做客厅,后面一间给东生搭了一张床,还有一小间做厨房。如果宋瑞媛的三个孩子来住,只有在临街的客厅搭床。这样,来客人了就没有地方坐,而且宋瑞媛十几岁的女儿玲玲同男孩子住在一间屋子里,也很不方便。
住北门不方便,上河街又住不了,宋瑞媛只好两边跑,上河街住几天,北门住几天,搞卫生这边搞了又搞那边,累得不得了。住上河街,没有说的,如果住北门,杨梦麟不愿去。其他事情也如此,凡是要往北门外跑,杨梦麟就不太高兴。两夫妻没有为这些事吵过嘴,但心里不愉快经常发生。
两个家合在一起,加起来七个人,是一个人口多的家庭。家庭人口多,开支也大。一家人只有杨梦麟和宋瑞媛两个人工作挣钱,虽然他们的单位都好,但工资是死的,每月就那么多,跟大多数家庭比,人平收入他们不是宽裕而是紧张。而且,结婚以后,她们的钱没有统一管理,还是杨梦麟的钱管他们这边三个人,宋瑞媛的钱管自己和她那边的三个孩子。是一个家庭,就有些共同的事情,办这些事情谁拿钱?杨梦麟和宋瑞媛没有明说过,谁也不好说。在母亲何氏夫人眼里,杨梦麟给自己增加了负担,原来一个人的工资供三个人,现在不说宋瑞媛挣的工资低——其实,宋瑞媛工资到底是高还是低,她也不知道。就是杨梦麟是自己的儿子,每月工资是多少,他也不知道,只是她认为宋瑞媛的工资应该比杨梦麟低——从人头上说,杨梦麟帮宋瑞媛多供了半个人,手头比原来还紧了。
人难免没有私心,但在具体问题的处理上,却各有各的不同。例如在如何对待孩子的问题上,在这个家里就各有各的态度。
在宋瑞媛心里看不见的天平上,不可能不把自己亲生的三个孩子看得重些,但是她对东生也好。有时候给四个孩子零花钱,宋瑞媛给东生的和给大儿子的一样,比给玲玲和小儿子的要多些,她对玲玲和小儿子说:“你们小,伟哥哥和东生哥哥大些,花钱多些,应该比你们多!”玲玲懂事,心里不满意,却还对弟弟说:“弟弟,哥哥和东生哥哥比我们大,应该比我们多。”妈妈和姐姐都这样说,噘着小嘴不高兴的弟弟也就作罢。“面子上是这样,背后里晓得她又给她娃儿没有。”何氏夫人这样说。
杨梦麟不管这些,原来对自己的儿子怎样,现在还怎样,对增加了的宋瑞媛的三个孩子,他像对东生一样,没有什么区别。心里怎样呢,他是一个内向的人,很难看出。
杨梦麟和宋瑞媛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处理得巧妙,似乎看不出孰轻孰重。
何氏夫人年龄大,脑子里旧的东西根深蒂固,明显表现出两种态度——把自己的儿孙看得重,不仅把杨梦麟和东生看得比宋瑞媛四母子重,而且口里经常念叨着钱华,想钱华,打听钱华的消息。
这种轻重从一些细小的事情上表现出来。
宋瑞媛在河那边上班,孩子在姥爷、姥姥家吃中午饭,现在宋瑞媛想叫他们都到杨家吃。老大上初中了,自己有了思想,觉得三兄妹都到杨家去吃不好,于是宋瑞媛叫他继续上姥爷、姥姥家吃,玲玲和弟弟到杨家吃。这件事杨梦麟和宋瑞媛都给何氏夫人说过,何氏夫人也答应了。开始没有什么,一个月以后,玲玲和弟弟都不去了,原因是何氏夫人不公平——中午时间紧张,一般都是吃面条。估计三个孩子要回来了,何氏夫人就早早地把蜂窝煤炉子打开、把调料兑起,孩子们一到家,就往锅里丢面条。何氏夫人在大沱多年开馆子,饭菜面条做得好吃是自然的。但是,每次兑调料,东生碗里的油要多些,玲玲姐弟的碗里要少些,甚至酱油、醋都没东生碗里浓。面煮好,又先给东生捞,然后才给玲玲姐弟捞,最后的面条很多是渣渣,有时还不够。玲玲只比东生小两岁,弟弟比玲玲小三岁,姐弟俩都懂些事了,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玲玲姐弟不再到杨家去,何氏夫人应该想到是为什么,面子上却还问宋瑞媛:“玲玲和她弟弟咋个这几天没来了呢?”宋瑞媛是一个区供销社的会计,管许多物资的进出和现金的往来,心里岂不明白怎么回事,何况孩子还给她说了,见何氏夫人问,却回答说:“那是她们姥爷、姥姥要叫他们过去,说反正他们都退休了,没有事情,就是在家煮饭。”宋瑞媛把玲玲姐弟不回家吃饭的事给杨梦麟说了,杨梦麟问何氏夫人,何氏夫人说:“我又没说他们啥喃,哪晓得他们咋个要怄气!”
宋瑞媛的大儿子张伟,从小聪明,母亲要求严格,学习成绩好。
张伟小学在北街小学读,北街小学是绵阳地区的重点小学,教学质量高,是孩子和家长都羡慕的一所学校。在这里小学毕业后,张伟顺利地考起了嘉陵中学。嘉陵中学是一所老牌初级中学,在全县的同级同类学校中,排名第一。“文革”中,要求学校办在家门口,农村几个大队就有一所小学附设初中,城里随之也有三所小学附设初中,十几个三线建设军工厂办的学校,都是小学、初中一贯制,有的还办了高中。但是,原来的单设初级中学招生录取分数比小学附设的初中班高出得多。张伟考起了嘉陵中学,宋瑞媛和张伟的姥爷、姥姥、舅舅、姨姨们都引以为骄傲。
张伟读小学的学制是五年。读初中时,小学恢复了“文革”前的六年制,初中恢复了三年制,高中有的学校已经改为三年、有的还是两年。在三年初中里,张伟成绩名列前茅,毕业后考起了县中。
读高中,书学费高得多,而且要住校,要交食宿费。女儿玲玲和小儿子的书学费也逐年升高。供一个高中生、一个初中生、一个小学生,每月的工资用到孩子身上后,宋瑞媛就手里所剩无几了,不能像前些年那样大包小包地往杨家买东西,给杨梦麟买茶买烟了。这些年,杨梦麟的茶和烟是宋瑞媛包了的,一下子断了档,杨梦麟很不习惯。宋瑞媛拮据了,家里什么都要杨梦麟掏钱,杨梦麟感到很恼火。
比张伟稍后一年,杨东生开始读高中。